六月的雨總帶著股洗不掉的霉味,黏糊糊地裹在皮膚上。我蹲在郵局門口的臺階上,看著手里那封沒有寄件人信息的掛號信,指腹反復摩挲著信封上“林晚秋(收)”三個打印體字。作為市三中文科班最后幾個還沒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人,這封信來得猝不及防,信封上蓋著的卻是鄰市清潭鎮(zhèn)的郵戳——一個我從沒去過,甚至沒聽說過的地方。
拆開信封時,指尖觸到了硬挺的卡紙,抽出來一看,卻不是錄取通知書,而是一張泛黃發(fā)脆的準考證。照片上是個梳著麻花辮的女生,眉眼和我有幾分相似,只是眼神里裹著層化不開的郁色。姓名欄印著“蘇晚”,考點寫著“清潭鎮(zhèn)中學”,考試時間是二十年前的今天,科目那一欄被水漬暈染得模糊不清,只有“中考”兩個字還能辨認。最下面的考場地址格外清晰:清潭鎮(zhèn)沿河路17號。
我捏著準考證站起身,雨絲飄進衣領,激起一陣寒顫。家里的固定電話突然響了,是班主任打來的,說我的檔案里少了初中升高中的轉(zhuǎn)學證明,必須在三天內(nèi)補全,否則大學錄取資格會被取消。我心里一緊,想起初三那年確實從外地轉(zhuǎn)來,母親說過證明放在老家的舊木箱里,可老家……正是清潭鎮(zhèn)。
第二天清晨,我揣著準考證坐上了去清潭鎮(zhèn)的長途汽車。車窗外的風景從高樓變成矮房,最后只剩連綿的稻田和渾濁的河流。三個小時后,汽車停在一個滿是青苔的石橋邊,司機師傅探出頭喊:“清潭鎮(zhèn)到了,要下車的快點!”
我背著包走過石橋,鎮(zhèn)子比想象中更冷清,青石板路上幾乎沒什么行人,只有幾家臨街的小店開著門,門口掛著的紅燈籠褪色嚴重,風一吹就發(fā)出“吱呀”的聲響。我問一個坐在門檻上納鞋底的老奶奶沿河路17號怎么走,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盯著我手里的準考證看了半天,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地方早沒人住了,晦氣!”
老奶奶說,二十年前,沿河路17號住著一對姓蘇的夫妻,女兒蘇晚成績很好,卻在中考前一天突然失蹤了。警察找了半個月,最后在河邊的蘆葦蕩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書包,人卻沒了蹤影。從那以后,蘇家就搬離了清潭鎮(zhèn),那棟老房子空了下來,夜里總有人聽見里面有翻書的聲音。
我謝過老奶奶,按照她指的方向往前走。沿河路很窄,兩邊都是灰撲撲的老房子,走到17號門口時,我停住了腳步。那是一棟兩層的磚木結構房子,院墻塌了一半,門口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苔,朱紅色的大門虛掩著,門楣上的“蘇府”牌匾已經(jīng)裂成了兩半。
推開門時,一股混雜著霉味和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院子里的石榴樹長得很高,枝葉快伸進二樓的窗戶里,地面上散落著幾片干枯的石榴葉。我走到正屋門口,輕輕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屋里的光線很暗,擺著一套老式的紅木家具,桌子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上面放著一個掉了漆的搪瓷杯,杯身上印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字樣。
我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裝檔案的舊木箱。正要上樓,眼角的余光瞥見桌子底下有個東西在反光,蹲下去一看,是一枚銀色的發(fā)夾,上面鑲嵌著一顆小小的珍珠,和準考證上蘇晚別在麻花辮上的發(fā)夾一模一樣。
我撿起發(fā)夾,剛站起身,就聽見二樓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有人踢翻了凳子。我心里一緊,握緊發(fā)夾,一步步走上吱呀作響的樓梯。二樓有兩個房間,左邊的房間門開著,里面擺著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被褥已經(jīng)腐爛發(fā)黑,墻角堆著幾箱舊書。右邊的房間門緊閉著,門縫里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右邊的房門。房間里擺著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書桌上放著一盞煤油燈,燈芯還亮著,旁邊堆著一摞中考復習資料。書桌前的墻壁上貼著一張課程表,上面的字跡娟秀,和準考證上蘇晚的簽名一模一樣。
我走到書桌前,看著那些泛黃的復習資料,突然覺得有人站在我身后。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卻什么也沒有。就在這時,煤油燈的火苗突然搖曳了一下,墻壁上投出一個長長的影子,像是一個女生正低著頭看書。
我嚇得后退一步,撞到了椅子。椅子“哐當”一聲倒在地上,書桌抽屜突然“啪”地一聲彈開了。我壯著膽子走過去,看見抽屜里放著一個紅色的筆記本,封面上寫著“蘇晚的日記”。
我翻開日記,里面的字跡越來越潦草。5月28日那天寫著:“今天老師說我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可我好害怕,那個男人又在放學路上跟著我?!?月1日:“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爸媽,他們說我胡思亂想,讓我好好復習?!?月5日,也就是中考前一天,日記里只有一句話:“他在門口,他要進來了?!?/p>
日記的最后一頁夾著一張照片,是蘇晚和一個男生的合影。男生穿著白襯衫,笑容燦爛,背后是清潭鎮(zhèn)中學的校門。我看著照片上的男生,突然覺得很眼熟,仔細一想,竟然和我們班那個已經(jīng)去世的語文老師長得一模一樣——他去年在河邊釣魚時失足落水,尸體撈上來時,手里還攥著一枚珍珠發(fā)夾。
就在這時,煤油燈突然滅了,房間里陷入一片黑暗。我聽見身后傳來翻書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剛跑到樓梯口,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樓梯上。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女生正蹲在書桌前,背對著我,手里拿著一本語文書,嘴里念念有詞。
“蘇晚?”我試探著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