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72章 借運（第1頁）

我那時剛滿十二歲，跟著爹娘從縣城搬回爺爺住的下河村，說是讓我跟著爺爺學學種地，也能讓爹娘騰出手來在縣城做點小生意。

爺爺?shù)睦衔菰诖遄幼钗黝^，孤零零挨著一片沒人敢去的亂葬崗。那屋子是土坯砌的，墻皮掉得一塊一塊，房梁上掛著熏得發(fā)黑的玉米棒子和干辣椒，風一吹就吱呀作響。搬進去的頭天晚上，我就聽見窗戶外有細碎的腳步聲，像有人穿著布鞋在地上蹭，可扒著窗戶紙往外看，只有月光把亂葬崗的荒草照得一片慘白，連個鬼影都沒有。爺爺說那是野兔子在跑，讓我別瞎想，可我明明聽見那聲音就在窗根底下，離得特別近。

村里有個叫王婆子的老人，住在爺爺家隔壁，眼睛半瞎，走路拄著根磨得發(fā)亮的棗木拐杖，平時不怎么出門，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拄著拐杖挨家挨戶討碗米。搬來的第三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幫爺爺劈柴，王婆子突然顫巍巍地走過來，用那雙灰蒙蒙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半天，嘴里嘟囔著：“娃娃命好，火氣旺，可惜住錯了地方，怕是要被人借了運去?！蔽衣牪欢脑挘瑒傄獑?，爺爺就從屋里出來，拉著我進了屋，還把王婆子往外攆了攆，低聲說她老糊涂了，別當真?？晌曳置骺匆姞敔?shù)氖衷诙?，額頭上還冒了汗。

過了沒幾天，怪事就開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我每天早上醒來，總發(fā)現(xiàn)枕頭邊放著一根曬干的艾草，那艾草的味道特別沖，和亂葬崗上長的一模一樣。爺爺說這是驅(qū)蚊子的，可我房里根本沒蚊子。更怪的是，我放在床頭的新球鞋，第二天早上準會變得濕漉漉的，鞋底子上還沾著黏糊糊的黑泥，像是從爛泥塘里撈出來的。我跟爺爺說，爺爺只是嘆氣，每天早上把鞋拿到太陽底下曬，卻從不問這泥是哪兒來的。

有一次放學，我路過亂葬崗，看見一個穿藍布褂子的女人蹲在墳堆旁邊，背對著我，好像在哭。我以為是誰家的親戚來上墳，就喊了一聲“阿姨”，那女人猛地回過頭來，我嚇得差點坐在地上——她的臉白得像紙，眼睛是兩個黑洞，沒有眼白，嘴角還掛著一絲黑血。我拔腿就跑，跑回家里還喘個不停，跟爺爺說看見鬼了，爺爺卻狠狠罵了我一頓，說我看錯了，讓我以后別再靠近亂葬崗?？晌抑?，我沒看錯，那女人的藍布褂子上，還補著一塊和爺爺舊褂子上一模一樣的補丁。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不安穩(wěn)，總覺得有人在摸我的頭。迷迷糊糊中，我睜開眼，看見那個穿藍布褂子的女人正坐在我的床邊，低著頭，用手撥弄我的頭發(fā)。她的手冰涼冰涼的，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我嚇得想喊，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身體也動不了。女人抬起頭，用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看著我，嘴里低聲說：“你的命真好，爹娘疼你，爺爺也疼你，把你的運借我一點，就一點……”說著，她就把臉湊了過來，我能聞到她身上一股腐爛的泥土味，還有淡淡的艾草香。就在她的臉快要碰到我的臉時，爺爺突然推門進來，手里舉著一把菜刀，大喝一聲：“滾！”女人嚇了一跳，一下子就不見了。

爺爺把我抱起來，我渾身發(fā)抖，哭著問爺爺那女人是誰。爺爺坐在炕邊，抽了一袋煙，才慢慢說：“那是隔壁的李寡婦，三年前死了。她男人早死了，沒兒沒女，活著的時候就總羨慕別人家日子好，死了也不安生，想借別人的運續(xù)自己的魂?！蔽覇枲敔斒裁词墙柽\，爺爺說，有些人死了之后，魂魄不散，要是覺得自己命苦，就會找個火氣旺的活人，偷偷吸人家的運氣，運氣被吸走了，活人就會變得倒霉，甚至生病死去，而那魂魄就能靠著借來的運在陽間多待一陣子。

我聽了之后更害怕了，問爺爺怎么辦。爺爺說他已經(jīng)在我房門口掛了桃木枝，窗臺上擺了大蒜，還會每天給我枕頭底下塞艾草，這些都能驅(qū)邪。可我還是害怕，每天晚上都不敢關燈，睡覺的時候把被子蒙得嚴嚴實實。

可怪事并沒有停止。村里開始有人家丟東西，先是張家丟了一只雞，后來李家丟了一籃雞蛋，再后來，村東頭的王大爺突然得了重病，躺在床上起不來，醫(yī)生來看了也說不出是什么病，只說他身體里的氣像是被抽走了一樣。王婆子又拄著拐杖來我家，找到爺爺，說：“你別硬扛了，李寡婦是盯上你家娃娃了，她不是要借運，是要奪舍，想占了你家娃娃的身子活下去。”爺爺聽了之后，臉色變得特別難看，問王婆子有沒有辦法。王婆子說：“只有找到她的墳，把她的尸骨挖出來，燒成灰，才能徹底解決。可她的墳在亂葬崗最里面，那里陰氣重，一般人根本不敢去?！?/p>

爺爺咬了咬牙，說：“為了娃娃，我去。”當天晚上，爺爺找了村里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帶著鐵鍬、鋤頭和桃木枝，還有一把用朱砂畫了符的菜刀，往亂葬崗去了。我在家里等著，心里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會出事。過了大概兩個時辰，外面?zhèn)鱽砹顺臭[聲，我跑出去一看，只見那幾個漢子抬著爺爺回來了，爺爺?shù)哪樕珣K白，腿上還流著血。原來他們找到李寡婦的墳，剛挖了幾下，就從墳里冒出一股黑煙，黑煙里還傳來女人的哭聲，爺爺舉起菜刀砍過去，黑煙就散了，可他自己卻被墳里伸出來的一只手抓傷了腿。

第二天早上，王大爺就好了，能下床走路了，村里丟的東西也都找回來了，都放在村頭的老槐樹下?？蔂敔?shù)耐葏s越來越腫，還發(fā)著高燒，嘴里胡言亂語，總說“別找我，別找我”。王婆子來看了看，說：“李寡婦被激怒了，她要找你爺爺報仇?，F(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娃娃自己去跟她談，畢竟她最想要的是娃娃的運，只要娃娃愿意給她一點，她或許能放過你爺爺?！蔽译m然害怕，但看著爺爺痛苦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我按照王婆子說的，在院子里擺了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碗米飯、一雙筷子和一杯白酒，然后坐在桌子旁邊等著。過了一會兒，風開始刮起來，院子里的樹葉沙沙作響，那個穿藍布褂子的女人又出現(xiàn)了，站在桌子對面，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鼓起勇氣說：“你別傷害我爺爺，我可以把我的運借你一點，但是你不能再害人了。”女人聽了之后，沉默了半天，才說：“我活著的時候，沒人疼沒人愛，死了也孤零零的，我只是想找個暖和的地方待著，想有人陪著我?！蔽艺f：“我可以經(jīng)常給你上墳，給你燒紙，陪你說話，但是你不能再吸別人的運氣了。”女人點了點頭，說：“好，我答應你，以后再也不害人了?！闭f完，她就不見了。

從那以后，爺爺?shù)耐群芸炀秃昧耍潞哟逡苍僖矝]有發(fā)生過怪事。我每個月都會去亂葬崗給李寡婦上墳，給她燒點紙錢和她喜歡吃的糕點，陪她聊聊天。有時候，我還能看見她站在墳邊，對著我笑，她的臉不再像以前那樣慘白，眼睛里也有了光。

后來，我長大了，離開了以前村，去了城里工作，但我每年都會回村里看看，去給李寡婦上墳。爺爺說，李寡婦是個可憐人，只是太孤單了，才會做那些糊涂事。其實，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最害怕的，都是孤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