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在老林里撞見的事,會像塊浸了血的冰,凍在我骨頭縫里二十年。那年我十九,跟著三叔去秦嶺深處收山貨,說是收山貨,其實是幫他給山外的販子轉(zhuǎn)運些野蜂蜜和老木料——那些長在崖壁上的野蜂,釀的蜜能賣到城里藥店三倍的價,三叔為此在山里扎了半輩子營,連我爹都勸他,說那片林子邪性,夜里別瞎走,他總笑罵著回:“邪性能當(dāng)飯吃?”
現(xiàn)在想想,三叔那時候怕是早撞見過什么,只是沒說。我們住的窩棚在黑松坪,背靠一道叫“狐貍溝”的峽谷,溝底常年飄著白霧,即便是正午,陽光也照不透那層霧,三叔說那霧是“地氣”,我后來才知道,那不是地氣,是攢了幾十年的陰涼氣,涼得能滲進(jìn)人的骨頭縫里。
我們?nèi)サ牡谌?,天就變了。早上還好好的,中午突然刮起了旋風(fēng),把地上的落葉卷得老高,三叔蹲在窩棚門口抽煙,抬頭看了看天,臉色不太好,說:“不對勁,這風(fēng)是‘穿堂風(fēng)’,要變天。”我那時候年輕,沒當(dāng)回事,還想著趁下雨前再去附近的坡上看看有沒有野蘑菇,三叔一把拽住我,聲音壓得很低:“別去,尤其是狐貍溝方向,今晚不管聽見什么,都別出窩棚?!?/p>
我問他為什么,他卻不說話了,只是把窩棚門口的柴堆往里面挪了挪,又找了塊石頭頂住了門。那時候我才注意到,三叔的手在抖,他常年在山里跑,什么樣的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可那天,他的眼神里有種我從沒見過的恐懼。
傍晚的時候,雨真的下起來了。一開始還是小雨,后來越下越大,雨點砸在窩棚的油布上,噼啪作響,像是有人在外面拍門。山里的夜來得早,不到七點,天就全黑了,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能短暫地照亮周圍的黑松林,那些松樹的影子在閃電下扭曲著,像一個個站著的人。
我和三叔坐在窩棚里,就著一盞煤油燈,誰也沒說話。煤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晃來晃去。大概九點多的時候,我突然聽見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嚻婀值穆曇簟?/p>
那聲音很輕,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雨聲,可仔細(xì)一聽,不對。那是一種鈴鐺聲,不是山里人常用的銅鈴,而是很細(xì)的、像是用骨頭做的鈴鐺,叮鈴叮鈴的,隨著風(fēng)飄過來,時斷時續(xù)。緊接著,又傳來了腳步聲,不是人的腳步聲,像是很多小動物在走路,踩在濕滑的泥地上,沙沙作響,還有一種很輕的、像是綢緞摩擦的聲音,混在里面。
我看向三叔,他已經(jīng)站了起來,背靠著門,手里攥著一把柴刀,臉色慘白?!皠e出聲,”他用口型對我說,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的縫隙。
那聲音越來越近了,好像就在窩棚外面不遠(yuǎn)的地方。我屏住呼吸,透過門縫往外看,可外面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鈴鐺聲和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突然,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了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景象。
窩棚外面的小路上,走過來了一隊“人”。說是人,其實更像是一群穿著衣服的狐貍。它們排成一列,前面的幾個“人”穿著紅色的衣服,像是古代的迎親隊伍,手里拿著一些我不認(rèn)識的東西,有像扇子一樣的,還有像燈籠一樣的,只是那些燈籠里沒有火,卻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綠光。它們的個子都不高,大概到人的膝蓋那么高,走路的時候姿勢很怪,像是踮著腳,又像是在跳著走。
最前面的兩個“人”,手里各拿著一根竹竿,竹竿上系著紅色的綢帶,綢帶在風(fēng)里飄著,上面好像還繡著什么圖案。緊隨其后的,是幾個“人”抬著一個小小的轎子,轎子是紅色的,上面蓋著一層薄紗,薄紗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動。轎子后面,跟著一群穿著各色衣服的“人”,手里拿著鈴鐺、鑼鼓,還有一些像是樂器的東西,只是它們敲出來的聲音很怪,不是喜慶的,而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
我嚇得渾身發(fā)抖,手里的煤油燈差點掉在地上。三叔一把扶住我,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發(fā)出聲音。我看見他的眼睛里全是恐懼,嘴唇都在哆嗦。
就在這時,那隊“人”突然停了下來。最前面的那個“人”,慢慢地轉(zhuǎn)過頭,看向了我們的窩棚。閃電又一次劈了下來,我清楚地看見了它的臉。
那根本不是人的臉,是一張狐貍的臉。毛色是雪白的,眼睛是綠色的,像是兩顆綠寶石,在黑暗里閃著光。它的臉上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審視。它的耳朵豎了起來,動了動,好像聽見了我們的呼吸聲。
我感覺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順著后背往下流,把衣服都浸濕了。三叔的手也在抖,柴刀握得更緊了,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那個白狐貍“人”看了我們的窩棚幾秒鐘,然后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往前走。那隊“人”又開始移動了,鈴鐺聲和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朝著狐貍溝的方向走去。直到那聲音完全消失在雨聲里,三叔才松開了捂住我的手,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是……是狐仙娶親,”他聲音沙啞地說,“我小時候聽我爺爺說過,狐貍溝里住著狐仙,每隔幾十年就會娶一次親,要是撞見了,輕則大病一場,重則丟了性命?!?/p>
我那時候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了,只是看著門口的縫隙,腦子里全是剛才看見的景象。那雪白的狐貍臉,綠色的眼睛,紅色的轎子,還有那詭異的鈴鐺聲,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那天晚上,我和三叔一夜沒睡。外面的雨下了整整一夜,我們就坐在窩棚里,聽著雨聲,誰也不敢說話。直到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我們才敢打開門。
窩棚外面的地上,留著一串奇怪的腳印。不是人的腳印,也不是狐貍的腳印,而是一種很小的、像是穿著鞋子的腳印,沿著小路,一直通向狐貍溝的方向。在那些腳印旁邊,還散落著一些紅色的綢帶碎片,和一些像是骨頭做的小鈴鐺的碎片。
三叔看著那些腳印,臉色還是很白,他說:“我們得趕緊走,這里不能待了?!蔽覀儧]敢耽誤,收拾了東西,就往山外走。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狐貍溝的方向,那里的白霧還在飄著,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回到家后,我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夢里全是那天晚上看見的景象,那個白狐貍“人”總是在夢里看著我,綠色的眼睛盯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三叔也病了,比我還嚴(yán)重,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好。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去過黑松坪,也再也沒提過狐貍溝的事。
二十年來,我再也沒去過秦嶺深處,也沒再見過那樣的景象。但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暴雨夜,忘不了那隊詭異的迎親隊伍,忘不了那個白狐貍“人”的臉。有時候晚上睡覺,我還會突然聽見一陣叮鈴叮鈴的鈴鐺聲,驚醒過來,以為是狐仙娶親的隊伍又來了,直到看見窗外的月光,才意識到是幻覺。
后來我才知道,在我們?nèi)ブ暗膸啄辏袃蓚€年輕人進(jìn)山打獵,也是在暴雨夜撞見了狐仙娶親,結(jié)果再也沒出來過,村里人找了很久,只在狐貍溝里找到了他們的獵槍和一些衣服碎片。
我有時候會想,那天晚上,要是我們沒有聽三叔的話,要是我們出去了,會不會也像那兩個年輕人一樣,永遠(yuǎn)留在了狐貍溝里?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現(xiàn)在,我每次跟別人說起這件事,他們都說我是在編故事,說世界上根本沒有狐仙??晌抑溃遣皇枪适?,那是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那片秦嶺深處的黑松林,那條飄著白霧的狐貍溝,還有那個暴雨夜里的狐仙娶親隊伍,都是真實存在的。
也許,有些東西,我們看不見,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就像那片山里的陰涼氣,能滲進(jìn)骨頭縫里,那些不該撞見的東西,一旦撞見了,就會跟著你一輩子,永遠(yuǎn)也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