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深秋,我跟著表叔去冀中平原的老磚窯拉廢磚。那磚窯在野崗子上,離最近的李家莊也有二里地,半截子塌在枯黃的茅草叢里,風一吹就卷著碎磚末子打旋,老遠能看見窯頂破洞里露著的青天,像塊裂了縫的臟瓷碗。
表叔說這窯是日本人當年修的,民國三十三年那會兒,日本人在這一帶修炮樓,磚不夠用就強征村民建了這窯,后來鬼子跑了,窯就荒了。他前幾天來踩過點,說窯西邊的廢坯場底下有硬土,像是藏著東西,說不定能挖出點老物件。我那時候剛下崗,手頭緊,想著能撿點銅器鐵器換錢,就揣了把洛陽鏟,跟著表叔騎摩托跑了三個鐘頭。
到了地方已是晌午,日頭懸在天上卻沒多少暖意,風刮在臉上像帶了細沙。表叔從摩托后座卸下來鎬頭和撬棍,蹲在坯場邊扒拉著碎磚,忽然“咦”了一聲。我湊過去看,只見他手指的地方,土皮下面露著塊青石板,邊緣有銹跡斑斑的鐵環(huán),石板縫里長著的枯草都透著黑,像是被什么東西浸過。
“這底下指定有貓膩?!北硎宕炅舜晔?,掄起鎬頭就砸。鎬頭下去,青石板發(fā)出悶響,震得人手心發(fā)麻,倒是沒怎么開裂。我倆輪換著砸了半個鐘頭,才把石板撬起來一道縫,一股涼氣順著縫往外冒,混著土腥氣和一股說不出的霉味,像是老糧倉里捂壞了的糧食,又帶著點鐵銹的腥氣。
表叔點了根蠟燭遞過來,“你先探探,我拉著你,別出岔子?!蔽夷笾灎T往下走,臺階是用青磚砌的,磚面上滑溜溜的,像是有層薄霜。走了約莫十幾級,腳底下忽然碰到個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只爛成碎片的布鞋,鞋幫上還繡著朵褪色的小紅花,像是女人穿的。蠟燭的火苗忽然晃了晃,往旁邊偏過去,我順著火苗的方向看,只見墻根底下堆著些破布,湊近了才看清,是件爛得只剩領口的棉襖,棉花都發(fā)黑了,裹著些碎骨頭,指節(jié)大小的骨頭碴子露在外面,泛著青白的光。
這時候表叔在上面喊:“咋樣?底下有啥?”我剛要回話,蠟燭忽然滅了。瞬間的黑暗里,我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著磚墻,“沙沙”的聲音,順著墻縫往耳朵里鉆。我趕緊摸出打火機,打了好幾下才打著,回頭一看,身后空蕩蕩的,只有臺階上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長。
“沒事,風刮滅了?!蔽覒吮硎逡宦暎^續(xù)往下走。到底下是個不大的地下室,也就丈把寬,墻角堆著些生銹的鐵桶,桶口敞著,里面是空的,只有桶底沉著些黑渣。正中間擺著張木桌,桌子腿都朽了,桌面卻出奇地干凈,像是有人經(jīng)常擦似的。我用打火機照了照墻面,忽然看見墻上有幾道劃痕,像是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的,湊近了才認出是幾個字:“別碰那箱子”。
字的下面擺著個木箱子,半尺來高,紅漆都掉光了,鎖是銅的,已經(jīng)銹死了。我剛想伸手去碰,手腕忽然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涼得像冰。我猛地縮回手,打火機的火苗又晃了晃,這次我看清了,墻根底下的破布堆里,露出半張臉——不是骨頭,是張干癟的臉,皮膚皺得像樹皮,眼睛是兩個黑洞,嘴唇縮成了個黑圈,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干了水分。
我嚇得往后退了一步,腳底下又碰到個東西,低頭一看,是個鐵皮盒子,打開來里面是幾張照片,都泛黃了,照片上是些穿軍裝的日本人,站在磚窯門口,旁邊還站著幾個中國人,低著頭,看不清臉。最底下那張照片上,是個穿旗袍的女人,站在地下室的木桌旁,手里拿著個紅布包,背景里能看見墻上的劃痕,跟我剛才看見的一模一樣。
這時候表叔也下來了,手里拿著手電筒,光柱掃過墻面,“你看啥呢?發(fā)愣干啥?”他的話剛說完,手電筒忽然閃了一下,光柱變得微弱,只能照見眼前幾步遠的地方。墻角的鐵桶忽然“哐當”響了一聲,像是有人踢了一腳,緊接著,那只爛布鞋從臺階上滾了下來,停在我的腳邊,鞋尖朝著木箱子的方向。
“這地方邪性,咱趕緊拿點東西走。”表叔說著,就去掰那個木箱子的鎖。鎖“咔嗒”一聲斷了,他剛掀開箱子蓋,一股黑氣就冒了出來,帶著股刺鼻的腥氣。我湊過去看,箱子里鋪著紅布,紅布上擺著個銀鐲子,鐲子上刻著朵蓮花,還有個小布包,打開來是一綹頭發(fā),黑得發(fā)亮,用紅繩系著。
表叔伸手去拿銀鐲子,剛碰到鐲子,突然“啊”了一聲,手縮了回來,只見他的手指尖上起了幾個水泡,像是被燙到了?!罢厥??”我趕緊問,他沒說話,只是盯著箱子,手電筒的光柱里,紅布上忽然滲出些血珠,順著布紋往下流,滴在地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
這時候,我聽見身后傳來女人的哭聲,很輕,像是從墻縫里鉆出來的,“我的鐲子……我的孩子……”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裹著寒氣,往骨頭縫里鉆。我回頭用手電筒照,什么都沒有,只有墻上的劃痕越來越清晰,像是被人重新刻過一遍,連筆畫都透著勁。
表叔拉著我就往臺階上跑,“快跑!這地方不能待!”我倆剛跑上幾級臺階,就聽見地下室里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木桌子倒了,緊接著,那哭聲越來越近,像是跟在身后。我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只爛布鞋跟在臺階底下,鞋尖朝著我們的方向,像是有人穿著它在追。
跑到地面上,表叔一把把青石板推回去,壓得嚴嚴實實,又往上面堆了些碎磚。我倆坐在地上喘粗氣,風刮得更緊了,茅草叢里傳來“沙沙”的聲音,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走。表叔摸出煙來,手抖得厲害,劃了好幾根火柴才點著。
“你剛才看見啥了?”我問他,他猛吸了口煙,煙蒂都燒到手指了才扔掉,“我看見那箱子里……有個小胳膊,嬰兒的胳膊,裹在紅布里,皮膚是青的……”
我渾身一哆嗦,想起那張照片上的女人,想起墻上的劃痕,想起那聲“我的孩子”。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磚窯的影子拉得老長,蓋住了坯場,陰影里像是有個人影,站在青石板的位置,一動不動。
表叔說啥也不待了,騎著摩托就往回走。我坐在后座上,回頭看那磚窯,只見窯頂?shù)钠贫蠢?,像是有個女人的臉,貼著洞口往下看,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后來我再也沒去過那磚窯,表叔也沒去。過了半年,李家莊的人說,那磚窯塌了半邊,埋了底下的地下室。又過了些日子,有個放羊的老漢說,夜里路過那片野崗子,聽見磚窯底下有女人哭,還聽見銀鐲子“叮當”響,像是有人在找什么東西。
我把那幾張照片藏在了衣柜最底下,有次收拾東西翻出來,看見最底下那張女人的照片,背景里的木桌上,多了個嬰兒,裹在紅布里,女人的手放在嬰兒身上,臉上帶著笑??晌颐髅饔浀?,第一次看的時候,照片上沒有嬰兒。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天在地下室里,我摸打火機的時候,手腕上沾了點涼乎乎的東西,回家洗了好幾遍都沒洗掉,后來那地方長了個紅痣,形狀像朵蓮花,跟銀鐲子上的花紋一模一樣。每到陰雨天,那紅痣就會發(fā)癢,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鉆,耳邊也會傳來“沙沙”的聲音,跟那天在地下室里聽見的一樣,順著骨頭縫往心里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