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走那年,我剛辭掉城里的工作,攥著僅剩的幾千塊錢回了老家。村東頭的新房早就被我弟占了,我媽抹著眼淚說:“要不你去西頭那院住吧,你爺在世時總?cè)ナ帐?,還能住人。”我知道她這話里的猶豫——那院在村邊最靠洼的地方,緊挨著一片荒田,幾十年沒人長期住過,村里老人都說那地方“不干凈”。
回去的頭天下午,我扛著掃帚去打掃。院門鎖著把生了銹的鐵鎖,鑰匙插進(jìn)去轉(zhuǎn)了半天才擰開,“咔噠”一聲響,驚得院墻角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來。院子里長著半人高的野草,磚縫里鉆出些不知名的藤蔓,纏著墻根往上爬,綠得發(fā)黑。正屋的木門虛掩著,推開門時“吱呀”一聲,灰塵順著房梁簌簌往下掉,在陽光里飄成一道道光柱。
屋里陳設(shè)很簡單,一張掉漆的木桌,兩把椅子,還有我爺留下的一張木板床。墻角堆著些舊農(nóng)具,上面蒙著厚厚的灰,隱約能看見“生產(chǎn)大隊”的字樣。我掃到床底時,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拖出來一看是個鐵皮盒子,打開后里面裹著一沓黃紙符,還有一本線裝的舊書,紙頁都泛黃發(fā)脆了,上面寫著些看不懂的符號。我隨手扔回床底,心想這都是老輩人搞的封建迷信,沒當(dāng)回事。
住進(jìn)去的第一晚就出事了。農(nóng)村睡得早,我九點多就躺下了,窗外靜得能聽見蟲鳴。迷迷糊糊間,我聽見院子里有掃地的聲音,“唰啦,唰啦”,很有節(jié)奏。我心里納悶,這大半夜的誰會來掃地?披了件衣服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外看——月光下,一個老太太正彎腰在院子里掃草,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背影看著有些眼熟。
我猛地想起,村里老人說過,這院子原來的主人是個獨(dú)居老太太,三十年前在屋里壽終正寢,兒女都在外地,死后院子就荒了。我爺心軟,總來幫著打掃,說別讓老人家的家太破敗??赡抢咸甲吡巳炅?,怎么會在這里掃地?
我嚇得趕緊縮回腦袋,捂在被子里大氣不敢出。那掃地聲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才漸漸消失。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院子里看,野草被掃得整整齊齊堆在墻角,地面上的磚縫都露了出來,就像有人天天打掃一樣。我心里發(fā)毛,跑去問我媽,我媽一聽臉色就變了,說:“那是陳老太舍不得走啊,她生前最疼干凈了?!?/p>
接下來的幾天,怪事越來越多。每天早上起床,桌子上都會擺著一杯溫水,灶臺上的鍋碗瓢盆也被擦得锃亮。有天晚上我起夜,看見正屋的燈亮著,以為是自己忘了關(guān),走過去一看,燈是滅的,可桌子旁坐著個黑影,正是那天晚上掃地的老太太,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擺弄什么,聽見腳步聲就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黑影。我“啊”的一聲喊出來,轉(zhuǎn)身就跑回床上,蒙著頭直到天亮。
我開始不敢在屋里待著,天一黑就往我媽家跑,可我媽說:“你爺走前特意交代,讓你守著那院,說里面有東西不能丟?!蔽覇査鞘裁礀|西,她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只讓我別多想,實在害怕就把那盒黃紙符拿出來貼在門上。
那天之后,我把黃紙符貼滿了門窗,果然安生了幾天??蓻]過多久,村里出了件怪事——村東頭的五叔突然瘋了。五叔是做收皮子生意的,平時膽子大,走夜路都不帶動聲色的。有人說,他前幾天為了抄近路,穿過了村外的亂墳崗,回來就不對勁了。
我去看他時,他被家里人綁在椅子上,眼神發(fā)直,嘴里不停念叨:“別壓我,別壓我,我再也不敢了。”五嬸哭著說,那天五叔從亂墳崗回來,走到半路突然跪倒在地,說有人按著他的肩膀,怎么也起不來,后來他大罵了一聲才掙脫出來,可回家后就變得瘋瘋癲癲。
村里的老支書說,這是沖撞了亂墳崗的“東西”,得找懂行的人來看看。有人提起鄰村的張神婆,說她能通陰陽,處理過不少怪事。張神婆來的那天,穿著一身黑衣,手里拿著個羅盤,在五叔家轉(zhuǎn)了一圈,又去了我住的西頭院。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羅盤上的指針轉(zhuǎn)得飛快。她指著正屋說:“這屋里有個老魂守著,是善類,不害人,可那亂墳崗的東西跟著你五叔沾了人氣,跑到這院附近了,兩種陰氣撞在一起,才出了怪事?!彼龔陌锾统鲆话雅疵?,撒在院子四周,又讓我把床底的舊書拿出來。
翻開舊書,張神婆指著上面的符號說:“這是你爺留下的鎮(zhèn)宅符譜,他年輕時跟著道士學(xué)過兩手,知道這院的底細(xì)。陳老太生前積了德,魂魄守著院子是為了報恩,可亂墳崗的野魂貪人氣,想占這院的地盤?!彼屛以谠鹤又醒胪趥€坑,把糯米和黃紙符埋進(jìn)去,又教了我一段口訣,讓我每天晚上念三遍。
我照著做了,當(dāng)天晚上就沒再聽見掃地聲??蓻]想到,三天后的深夜,我被一陣嬰兒的哭聲吵醒了。那哭聲時大時小,像是從院外的荒田里傳來的,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我想起村里老人說過,那片荒田以前是個亂葬崗,民國時死了不少逃難的人,還有些夭折的孩子埋在那里。
我裹緊被子,不敢出聲,可那哭聲越來越近,像是到了窗戶外。突然,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股寒氣涌了進(jìn)來,哭聲就在屋里響起。我嚇得渾身發(fā)抖,想起張神婆教的口訣,趕緊默念起來。念到第三遍時,哭聲突然停了,屋里的寒氣也漸漸散了。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荒田邊看,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腳印,從亂墳崗一直延伸到我家院門口,又突然消失了。張神婆聽說后,嘆了口氣說:“這是夭折的孩子找替身,幸好你爺?shù)姆V鎮(zhèn)著,不然就麻煩了?!彼纸o了我一道符,讓我貼在院門上,叮囑我:“這院不能斷人氣,你得一直住著,不然陰氣重了,還會出事?!?/p>
我這才明白,我爺讓我守著這院,不是沒道理的。他知道陳老太的魂魄善良,能鎮(zhèn)住一部分陰氣,又留下符譜防備野魂,可他沒告訴我真相,是怕我害怕。張神婆說,我爺這是“泄天機(jī)”,折了陽壽,不然也不會走得這么早。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晚上都念口訣,院子里再也沒出過怪事。陳老太的身影也沒再出現(xiàn)過,只是偶爾早上起床,會發(fā)現(xiàn)桌子上多了一杯溫水。我知道,她還在守著這院,守著我爺?shù)膰谕小?/p>
有一次,我半夜起來喝水,看見院門口站著個黑影,像是陳老太。她對著我鞠了一躬,然后慢慢消失在夜色里。我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心里暖暖的——在這人煙稀少的村西頭,有一個善良的魂魄守著,也不是什么壞事。
后來,我在院子里種了些蔬菜,每天打理院子,就像陳老太當(dāng)年那樣。村里有人問我,不怕嗎?我說,怕什么,都是些有執(zhí)念的魂,你不害它,它也不害你。我爺留下的舊書,我也學(xué)會了不少,知道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日子要避忌。
前幾天,我五叔的瘋病好了,他特意來謝我,說張神婆告訴他,是我守著院子,鎮(zhèn)住了野魂,他才能康復(fù)。我看著院子里綠油油的蔬菜,想起我爺?shù)脑?,突然明白,有些“天機(jī)”不能隨便泄,但有些真相,總得有人知道。
農(nóng)村的夜晚還是那么靜,偶爾能聽見蟲鳴,或是遠(yuǎn)處傳來的狗吠。我坐在院子里,看著月亮,心里很踏實。我知道,陳老太還在,我爺?shù)幕昶且苍?,他們都在守著這院,守著村里的安寧。有些東西,科學(xué)解釋不了,但它確實存在,就像人心底的敬畏,不能丟。
現(xiàn)在,我還住在這院,每天打理院子,念口訣鎮(zhèn)宅。我不敢說自己懂了多少天機(jī),只知道做人要心存善念,敬畏天地,敬畏那些未知的存在。有些故事,說出來可能沒人信,但它確實發(fā)生過,就像這村西頭的老院,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也藏著老輩人的智慧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