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內(nèi)剛剛繃緊的弦,在哨兵后續(xù)低聲傳來“是咱們的偵察員!”的消息后,倏然松弛下來,但氣氛并未完全恢復(fù)之前的沉悶,反而添了幾分急迫。偵察員帶來消息,敵軍并未遠(yuǎn)遁,只是在重新集結(jié),隨時可能卷土重來,必須盡快轉(zhuǎn)移。
鄭懷遠(yuǎn)立刻下令:“抓緊時間休整!一刻鐘后出發(fā)!能動的幫忙收拾!注意警戒!”
命令一下,小小的破廟再次忙碌起來。戰(zhàn)士們檢查武器,收拾行裝,給傷員做最后的固定,準(zhǔn)備再次踏上生死未卜的夜路。
林瀚章幫著將最后一名傷員安置得稍微舒適些,又將被血污弄臟的枯草清理到角落。做完這些,他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虛脫感,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疲憊,更是精神上的巨大耗竭。他找了個遠(yuǎn)離人群、靠近殘破神龕的角落,靠著冰冷斑駁的墻壁滑坐下來。
廟宇中央那盞馬燈的光暈似乎無法完全抵達(dá)這里,陰影將他大半個身子籠罩。他曲起腿,將臉埋在膝蓋之間,試圖隔絕外界的一切,但鼻腔里依舊充斥著無法散去的血腥味和酒精味,耳朵里仿佛還在回響著槍炮的轟鳴和傷員的呻吟。
而最清晰的,是那一聲屬于自己的槍響,和那個身影倒下的畫面,循環(huán)播放,無比清晰。
寒冷從身下的石板和背后的墻壁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但他覺得,那種冰冷,遠(yuǎn)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一種巨大的迷茫和自我懷疑攫住了他。這就是革命?這就是他毅然離開校園所要追求的光明?用殺戮換取生存?用鮮血鋪就道路?那些崇高的理想,在具體而微的死亡面前,似乎變得有些……蒼白和遙遠(yuǎn)。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dú),仿佛被拋入了一個冰冷漆黑的深淵,四周無人能夠理解他此刻的戰(zhàn)栗。
就在他深陷于這種情緒泥沼之時,一個身影擋住了他面前微弱的光線。
他茫然地抬起頭。
是那個女護(hù)士。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安靜地站在他面前。她已經(jīng)摘掉了那雙血跡斑斑的粗布手套,露出一雙與她年齡相符、卻因長期接觸消毒水和寒冷而顯得有些粗糙紅腫的手。她手里端著一個軍用水壺卸下來的搪瓷杯杯身,里面冒著微弱的熱氣。
她的臉上依舊帶著疲憊,額前的發(fā)絲被汗水濡濕,黏在皮膚上。圍裙上的血污在昏暗光線下變成大片的深色陰影。但她的眼神依舊是平靜的,甚至比剛才處理傷員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觀察,或許是了然。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搪瓷杯遞向他。
林瀚章愣愣地看著她,又看看那杯熱水,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
“喝點(diǎn)熱水吧?!彼穆曇舨桓撸瑤е唤z沙啞,顯然是長時間緊張工作且缺水所致,但語調(diào)平穩(wěn),沒有任何夸張的情緒,既不特別同情,也不顯得疏遠(yuǎn),就像是在完成一個必要的程序,“能暖和一點(diǎn)。”
林瀚章這才像是被驚醒般,有些手忙腳亂地接過杯子。搪瓷杯壁傳來的溫?zé)嵬高^他冰冷顫抖的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滲入皮膚,帶來一種實在的、微弱的慰藉。
“謝…謝謝…”他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像是砂紙摩擦。
女護(hù)士并沒有立刻離開。她看了看他蒼白如紙、寫滿后怕與迷茫的臉,又看了看他依舊無意識般微微顫抖的手,沉默了一下,然后在他旁邊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破舊的蒲團(tuán)(或許是廟里遺留下來的)上坐了下來,也稍稍靠住了墻壁,輕輕吁了一口氣,顯露出掩飾不住的疲憊。
她沒有看他,目光望著廟中央那盞搖曳的馬燈,以及燈光下忙碌或休息的人們身影,仿佛只是隨意地坐下休息片刻。
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種短暫的沉默。只有角落里傷員偶爾發(fā)出的微弱呻吟、戰(zhàn)士們壓低聲音的交談、以及廟外寒風(fēng)的呼嘯聲作為背景音。
林瀚章雙手捧著溫?zé)岬谋?,氤氳的熱氣撲在他臉上,帶來一絲濕潤的感覺。他小口地啜飲著熱水,溫?zé)岬乃鲃澾^喉嚨,暫時壓下了那翻涌不休的惡心感。這簡單的關(guān)懷,在這冰冷殘酷的夜晚,顯得如此珍貴,幾乎讓他鼻子發(fā)酸。
他偷偷側(cè)過臉,看了一眼旁邊的女護(hù)士。她微閉著眼睛,似乎在利用這難得的片刻恢復(fù)體力,側(cè)臉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柔和了些,但那份沉靜的氣質(zhì)依舊未變。
一種強(qiáng)烈的、想要傾訴的欲望,突然涌上林瀚章的心頭。他憋得太難受了,那巨大的心理沖擊需要一個出口,而眼前這個剛剛見證了死亡與拯救、顯得如此不同尋常的女子,似乎是一個可以理解他的人。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依舊沙啞,帶著不確定的顫抖。
女護(hù)士聞聲,睜開了眼睛,轉(zhuǎn)過頭看向他。她的目光依舊清澈平靜,帶著詢問,但沒有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