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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鄭指導員的課堂（第1頁）

圍城下的沉寂，像一層越積越厚的冰雪，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時間在一天天的挖掘工事、政治學習、警惕戒備和焦灼等待中緩慢流淌。雖然黨中央力爭和平解放的消息不斷通過油印小報和干部宣講傳遞下來，但城內遲遲沒有明確答復，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最是消耗人的精神和意志。戰(zhàn)士們私下里的議論越來越多，各種猜測和疑慮像地下的暗流，在隊伍中悄然涌動。

這天下午，天氣陰冷，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仿佛隨時會落下雪來。按照日程安排，是營里的政治學習時間。因為天氣寒冷，學習地點安排在村里一個較大的、暫時騰空的場院里，四周用草簾子稍微擋風，戰(zhàn)士們則背靠著背，或擠坐在帶來的背包、馬扎上，盡可能地取暖。

以往的政治學習，多是讀報、學習文件、或者開展“訴苦運動”，激發(fā)階級感情。但今天，擔任教導員的鄭懷遠走過來時，手里卻沒拿任何文件或報紙。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面容比圍城前似乎又消瘦了些，眼窩深陷，但眼神卻依舊銳利有神。他掃視了一圈在場或坐或站的戰(zhàn)士們，大家的表情大多帶著慣常的嚴肅，但也難掩一絲疲憊和心不在焉——畢竟，巨大的懸念懸在頭頂，很難完全集中精神去學習那些已經聽過很多遍的道理。

鄭懷遠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開始宣講，而是走到大家中間，找了塊石頭坐下，姿態(tài)很放松，像是要拉家常。這讓戰(zhàn)士們稍微感到有些意外，氣氛稍稍活絡了一點。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沉默了片刻，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年輕或不再年輕、被風霜刻滿痕跡的臉龐。場院里很安靜，只有寒風穿過草簾縫隙的嗚嗚聲。

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問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愣住的問題：

“同志們，”他的目光平和，甚至帶著一點難得的、近乎好奇的笑意，“咱們圍在這北平城下，天天挖溝、站崗、學習，心里都憋著一股勁。我就想問問大家，你們有沒有想過，等哪天，這北平城真的解放了，仗打完了，你們最想干點啥？”

這個問題太突然了，太不“政治”了，完全超出了往常學習的套路。場院里出現(xiàn)了一陣短暫的寂靜，戰(zhàn)士們面面相覷，一時沒人敢接話，似乎都在琢磨教導員這話背后的深意，是不是什么新的思想測驗。

鄭懷遠笑了笑，鼓勵道：“都說說，隨便說，想到啥說啥！今天咱們不講課，就嘮嘮嗑。說說心里話，想了啥就說啥！”

沉默被打破了。最先忍不住的是山藥蛋，他年紀小，沒那么多顧忌，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又充滿向往地大聲說：“報告教導員！俺……俺就想天天能吃上白面饃！管飽！最好還能有點肉腥兒！嘿嘿……”他說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引得周圍一陣善意的哄笑。這愿望樸實得近乎孩子氣，卻又是這些常年與饑餓為伴的戰(zhàn)士們最真切的渴望。

笑聲仿佛打開了閘門。一個來自山東的壯實機槍手接著嚷道：“俺想進工廠！聽說那大機器轟隆隆的，勁兒可大了！造槍造炮，咱自己造，再也不受洋鬼子那窩囊氣！當個工人老大哥，多帶勁！”他揮舞著粗壯的胳膊，臉上洋溢著對工業(yè)力量的向往。

“我想回家！”一個臉上帶著傷疤的老兵低聲說，眼神有些恍惚，“看看俺娘……不知道她還……還在不。要是還在，就把分的地好好種上，讓她能吃上飽飯……”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回家，對于很多離鄉(xiāng)多年的戰(zhàn)士來說，是一個沉重而遙遠的夢。

又一個年輕戰(zhàn)士略帶羞澀地說：“我……我想學開車！開那種大軍車，嗚啦啦跑得飛快，多神氣！”他的夢想里帶著年輕人對速度和力量的崇拜。

氣氛越來越熱烈，大家七嘴八舌，紛紛說出自己的心愿：

“我想娶個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好好過日子！”

“我想給家里蓋間新房子，再也不怕漏雨！”

“我想看看大海啥樣兒！聽說一眼望不到邊，全是水！”

“我想……”

愿望五花八門，有的宏大，有的微小，有的具體，有的模糊，但無一例外，都充滿了對和平、對安定、對美好生活的深切渴望。這些愿望，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是支撐他們堅持下去的最原始、最強大的動力。場院里的氣氛變得熱切起來，仿佛冰冷的空氣也被這些樸素的夢想點燃了一絲暖意。

老班長一直吧嗒著旱煙袋，瞇著眼聽著，這時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說道：“我啊，沒那么多想頭。就想著，等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能回去守著我那幾畝地，老婆孩子熱炕頭。農閑了，能跟老伙計們下下棋、吹吹牛，不用擔心半夜槍響，也不用再挖這要命的戰(zhàn)壕了。”他的愿望里，透著歷經滄桑后的平淡和實在。

鄭懷遠認真地聽著每一個人的發(fā)言，不時點點頭，臉上帶著理解和鼓勵的笑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稍外圍、一直沉默著的林瀚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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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章同志，”他點名道，“你呢？你是個文化人，你想干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林瀚章。經過一年多的戰(zhàn)斗鍛煉，他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老班長拉扯著行軍、第一次開槍后會嘔吐發(fā)抖的學生兵了。他變得更加沉穩(wěn)，但身上那份書卷氣并未完全褪去。

林瀚章抬起頭，目光掠過戰(zhàn)友們好奇的臉龐，望向場院外遠處那巍峨的、沉默的北平城墻輪廓，沉吟了一下，然后清晰地說道：“我想繼續(xù)讀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