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的歌聲與熱烈討論聲,如同漲潮的海水,洶涌澎湃了一陣,終于漸漸平息下來,轉化為更加分散、卻依舊充滿激情的低聲交談和歡聲笑語。長時間的歌唱和興奮消耗了不少體力,有人開始拿出自帶的干糧和水壺,也有人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隨著列車有節(jié)奏的搖晃,打起了瞌睡。
林瀚章參與了一會兒關于鞍鋼技術的討論,他發(fā)現自己雖然有些理論基礎,但比起那些真正在工廠待過的老師傅,缺乏太多實踐經驗。他謙虛地聽著,偶爾提出一些問題,收獲頗豐。討論間隙,他喝了口水,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對面座位。
他的對面,靠窗的位置,一直坐著一位看起來五十多歲的老工人。與車廂里大多數興奮雀躍的年輕人不同,他顯得格外沉靜,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從上車到現在,他幾乎沒怎么參與周圍的喧鬧,只是偶爾抬眼看看窗外,或者低頭整理著放在腿上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半舊的、但用料厚實、做工極其扎實的牛皮工具包。包身因為長年使用和摩擦,呈現出一種深沉的、油潤的光澤,邊角處有些磨損,卻更顯出一種歷經歲月的可靠感。老人一雙大手,骨節(jié)粗大,手指短粗,手背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皺紋和幾處隱約可見的舊傷疤,尤其是虎口和指腹處,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老繭,呈現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堅硬的質地。
此刻,他正微微低著頭,神情專注地打開那個工具包。里面并非雜亂無章,而是被隔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安穩(wěn)地躺著一樣工具:銼刀、扳手、錘頭、幾把不同型號的鉗子、還有幾件林瀚章叫不出名字的特殊工具。每一件工具都擦得锃亮,沒有絲毫銹跡,木柄部分光滑趁手,金屬部分在車廂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峻而精準的光芒。
老人拿起一把中等型號的扳手,用一塊略顯油膩但非常干凈的細絨布,開始細細地擦拭起來,動作輕柔而熟練,仿佛那不是一件冰冷的鐵器,而是一件需要精心呵護的藝術品。他檢查著扳手的咬合口,看看是否有磨損,然后又拿起一把三角銼刀,用手指輕輕試了試銼齒的鋒利程度,微微點了點頭。
他的動作一絲不茍,全神貫注,仿佛周圍沸騰的人聲、嘹亮的歌聲都與他無關。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和他的這些老伙計——工具。那種專注和珍視,讓林瀚章不由得肅然起敬。這絕非一個普通的工人。
林瀚章想起自己在工業(yè)處接觸過的一些老技工,他們身上似乎都有這種共同的特質:沉默寡言,卻對手中的工具和技藝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尊重和熱愛。
好奇心和對知識的渴望,讓林瀚章暫時拋開了知識分子的那點矜持,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恭敬地開口搭話:“老師傅,您這工具,收拾得可真講究?!?/p>
老人聞聲抬起頭,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的額頭寬闊,眉眼深刻,臉上皺紋如刀刻般清晰,嘴唇習慣性地緊抿著,顯得有些嚴肅甚至古板。但那雙眼睛,卻并未因年歲而渾濁,反而透著一股沉靜、銳利、甚至有些苛刻的光芒,仿佛能一眼看穿零件的瑕疵。他打量了一下林瀚章,看到對方年輕卻帶著誠懇敬意的臉龐,緊繃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吃飯的家伙,不得伺候好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點明顯的江南口音,話語簡短直接。
“您說的是?!绷皱逻B忙點頭,“一看您就是老師傅了,經驗豐富。您是……從上海來的?”他聽出了對方的口音,猜測道。上海,正是中國近代工業(yè)的重要搖籃。
“嗯?!崩先它c了點頭,算是承認了,又低下頭,繼續(xù)擦拭另一把螺絲刀,似乎不愿多談。
但林瀚章沒有放棄,他繼續(xù)真誠地問道:“老師傅,您貴姓?這次是支援哪個廠子?我看您這些工具,好多我都沒見過,您是搞精密加工的吧?”
或許是林瀚章的真誠和對他專業(yè)的認可打動了他,老人再次抬起頭,這次目光在林瀚章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免貴姓石,石頭的石。石久寬。”他報上了名字,語氣平淡,“分到沈陽第一機床廠。搞了一輩子鉗工,擺弄鐵疙瘩罷了。”他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提到“鉗工”二字時,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
“沈陽第一機床廠!那可是重點單位!”林瀚章肅然起敬,“石師傅,您一定是廠里請都請不到的寶貝??!怎么舍得從上海那么大那么好的廠子,到東北來?聽說那邊條件挺艱苦的?!?/p>
這是林瀚章真正的疑問。像石師傅這樣的老師傅,技術頂尖,在上海必然待遇優(yōu)厚,生活便利,為何要響應號召,遠赴苦寒之地?
石久寬師傅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那把擦得锃亮的螺絲刀小心地放回原處。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車廂的板壁,望向了遙遠的過去。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種沉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