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那“冰與火”的歡迎儀式,如同一個短暫而熱烈的夢境。熱情的笑容、喧天的鑼鼓、獵獵的紅旗,暫時驅(qū)散了嚴寒和旅途的疲憊,但并未持續(xù)太久。簡單的歡迎儀式和必要的交接程序之后,來自南方的建設(shè)者們,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座工業(yè)城市的輪廓,就被迅速分流,由各接收單位帶領(lǐng),奔赴各自具體的、真正的“戰(zhàn)場”。
林瀚章、石師傅、小李,還有同車廂的幾十號人,跟隨著一位自稱姓王、是工地總指揮的壯實漢子(正是之前在火車上活躍的王團長,如今到了地方,變成了王指揮),登上了幾輛敞篷的解放牌卡車。卡車沒有篷布,冰冷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人們只能拼命縮緊脖子,互相擠靠著取暖??ㄜ囻偝鍪袇^(qū),眼前的景象逐漸變得荒涼。
沒有想象中的廠房林立、機器轟鳴。卡車在一條顛簸不堪、滿是深深車轍和凍土疙瘩的泥濘土路上艱難前行了很長時間,最終在一片無比開闊、仿佛望不到邊的曠野邊緣停了下來。
“到了!同志們,下車!這就是咱們的新家了!”王指揮第一個跳下車,大手一揮,聲音依舊洪亮,卻仿佛被曠野上的大風吞掉了一半。
林瀚章和其他人互相攙扶著,從卡車上跳下來,雙腳再次陷入半融化的、冰冷粘稠的泥濘之中。他們直起身,環(huán)顧四周,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這哪里是工廠?這分明是一片剛剛經(jīng)歷過激烈炮火洗禮的、巨大的、混亂的“戰(zhàn)場”廢墟!
目之所及,是一片被野蠻犁開的、裸露著黑黃色泥土和碎石的巨大開闊地,面積大得驚人,仿佛一直延伸到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積雪在這里與泥漿混合,形成一片片污濁的冰水泥潭。地面上,雜亂無章地堆積著如同山巒般的各種物資:銹跡斑斑的鋼材、一垛垛粗糙的紅磚、堆積如山的沙石水泥、巨大的木質(zhì)模板、還有各種看不清用途、裹著油布的巨大設(shè)備部件。拖拉機、推土機、馬車深陷在泥濘里,艱難地移動著,發(fā)出沉重的轟鳴和嘶啞的吶喊。
在這片物資的“叢林”和泥濘的“沼澤”中央,是一個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基坑,如同大地上被撕裂的傷口?;拥倪吘夁€殘留著積雪,底部積著渾濁的泥水,一些工人正冒著嚴寒,在基坑底部進行著基礎(chǔ)的施工,隱約能聽到鐵鍬撞擊凍土和模糊的號子聲。那里,將是未來高爐、平爐、軋鋼車間的根基。
而在開闊地的邊緣,緊靠著一些光禿禿的、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小樹林,則排列著幾排低矮、簡陋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建筑”——那就是他們的宿舍。那甚至不能稱之為房子,只是用土坯、磚塊甚至部分木質(zhì)板材臨時壘砌起來的棚子,屋頂上鋪著油氈紙,壓著些磚頭防止被風掀走。窗戶又小又少,有些甚至只是蒙著一層塑料布。這就是“干打壘”工棚,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們遮風避(其實幾乎擋不?。┯甑摹凹摇薄?/p>
北風毫無遮擋地在這片荒原上呼嘯肆虐,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塵土,抽打在每個人的臉上、身上,寒冷刺骨,遠比在火車站時感受到的更加猛烈、更加無情??諝庵袕浡嗤痢㈣F銹、煤煙和一種冰冷的、荒蕪的氣息。
一種巨大的心理落差,如同這北方的寒風,瞬間吹涼了許多人的心。幾個年輕的學生臉色發(fā)白,嘴唇哆嗦著,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失望。就連一向樂觀的小李,也張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道:“這……這就是鞍鋼?咱們……就在這地方搞建設(shè)?”
來自上海繁華大都市的石師傅,看著這片荒涼的景象,眉頭也緊緊鎖了起來,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下意識地將他那個工具包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那是他與過往文明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
林瀚章的心也沉了下去。盡管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創(chuàng)業(yè)維艱,但眼前的現(xiàn)實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這與他學習的蘇聯(lián)工業(yè)圖紙上那些宏偉整潔的廠房、自動化流水線,簡直是兩個世界。這就是“一窮二白”、百廢待興最真實、最粗糲的寫照!
“集合!全體集合!”王指揮似乎對大家的反應(yīng)早已司空見慣,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個鐵皮喇叭,跳上一個橫臥在泥地里的、巨大的水泥管道,居高臨下,對著有些茫然和沮喪的人群大聲吼道。
他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有穿透力。人們下意識地向他靠攏,在這片泥濘的開闊地上,勉強站成了一個還算整齊的方陣。
王指揮目光如電,掃視著下面一張張年輕(或不那么年輕)的、被凍得發(fā)紅又帶著困惑和不安的臉龐。他沒有一句安慰和解釋,開口就是戰(zhàn)場上那種下達死命令的口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同志們!都給我看清楚了!這里,就是咱們的戰(zhàn)場!”
他揮舞著手臂,指向那無邊的荒蕪、巨大的基坑和堆積如山的建材:
“這里沒有現(xiàn)成的高樓大廈!沒有鋪好的柏油馬路!更沒有暖和和的辦公室!”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
“但是!這里就有咱們的敵人!這個敵人,就是這片荒地!就是這嚴寒的天氣!就是這緊張的工期!就是那些等著看新中國笑話的帝國主義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