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指揮和阿廖莎的爭執(zhí)陷入了僵局,如同那冰冷的空氣,凝固在重型機床基礎(chǔ)的上空。一邊是焦躁如火、工期壓倒一切的現(xiàn)場指揮,一邊是堅持原則、科學規(guī)范不容妥協(xié)的蘇聯(lián)專家。雙方互不相讓,周圍的工人們大氣不敢出,目光在兩位領(lǐng)導之間逡巡,不知所措。林瀚章站在中間,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仿佛被兩股巨大的力量撕扯著,無論傾向哪一邊,似乎都不對。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打破了僵持:
“王指揮,阿廖莎專家,要不……讓我老漢看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石久寬師傅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掐滅了旱煙,走到了那個巨大的混凝土基礎(chǔ)旁邊。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但那雙總是半瞇著的眼睛,此刻卻閃爍著專注而銳利的光芒,如同老鷹審視著獵物。
王指揮正在火頭上,沒好氣地揮揮手:“老石頭,你別湊熱鬧!這是技術(shù)問題!”他顯然知道石師傅手藝好,但覺得這種大型吊裝已經(jīng)超出了老鉗工的經(jīng)驗范圍。
阿廖莎也疑惑地看著這個穿著臃腫棉衣、貌不驚人的中國老工人,眉頭依舊緊鎖。
但石師傅并沒有退開。他沒有理會王指揮的不耐煩,也沒有試圖用語言說服阿廖莎。他只是默默地,開始圍著那個四十五噸重的龐然大物,緩慢地、一圈圈地轉(zhuǎn)悠。
他的步伐很慢,目光卻像尺子一樣,仔細地丈量著基礎(chǔ)的每一個棱角,評估著它的重心位置。他又走到基坑邊緣,探身看了看基坑的深度、坡度以及底部的平整情況。然后,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工地上那臺老舊的蒸汽軌道吊車,看了看它的鋼絲繩規(guī)格和吊鉤結(jié)構(gòu),搖了搖頭。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堆放在不遠處的一批新到的設(shè)備包裝箱上,那里有幾臺粗壯的手動葫蘆(倒鏈),還有一些用來墊設(shè)備的厚重枕木和一堆碗口粗的硬木撬杠。
他蹲下身,從油膩膩的工具包里摸出一小段粉筆頭(這是他畫線校常用的),就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旁若無人地畫了起來。他畫的是基礎(chǔ)的俯視圖和側(cè)視圖,線條簡潔卻異常精準,標注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號和尺寸。接著,他又畫出了力的分解圖,標注著力點、支點和可能需要施加拉力的方向。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他蒼老的臉上和畫滿圖形的地面上,但他渾然不覺。整個現(xiàn)場的人都屏息看著這個沉默的老工人,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王指揮抱著胳膊,臉色依舊難看,但也沒有再驅(qū)趕他。阿廖莎則帶著懷疑和好奇的目光,盯著地上那些神秘的粉筆圖案。
林瀚章心中一動,隱隱感覺到了什么。他悄悄走到石師傅身邊,也蹲下來,仔細看著那些圖形。他雖然看不懂全部符號,但基本的力學原理是懂的。他漸漸明白了石師傅的意圖,心臟不由得加速跳動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石師傅終于扔掉了粉筆頭,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他走到王指揮和阿廖莎面前,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
“王指揮,阿廖莎專家,六十噸的履帶吊,咱們沒有。但咱有二十噸的倒鏈,有四個。還有枕木,有撬杠,有這么多弟兄。”
他指了指地上的草圖:“這個基礎(chǔ),四十五噸,直接吊不行。但咱們可以不用吊。用它自己的重量,讓它自己‘走’下去。”
“自己走下去?”王指揮瞪大了眼睛,阿廖莎也一臉不可思議。
“對。”石師傅用力一點頭,開始詳細解釋他的方案,“用撬杠和千斤頂,先把基礎(chǔ)一頭稍微撬起,塞進滾木。然后,在基坑另一頭,打牢錨點,掛上四個二十噸的倒鏈,鉤住基礎(chǔ)的另一頭。一邊用倒鏈慢慢拉,一邊在后面不斷抽換滾木,調(diào)整方向。就像……螞蟻啃骨頭,一點一點,把它挪到基坑邊,再慢慢順著斜坡放下去。下去之后,再用倒鏈和千斤頂微調(diào)位置。”
他邊說邊在地上比劃著力的方向:“四個倒鏈,理論上能承受八十噸拉力,咱們只用它拉,不起吊,分擔下來,每個受力遠不到二十噸,安全。關(guān)鍵是錨點要絕對牢固,拉力要均勻,動作要慢,要穩(wěn)。枕木垛要打結(jié)實,隨時準備支撐。”
這個方案,完全跳出了常規(guī)起重作業(yè)的思維,是一個基于豐富實踐經(jīng)驗、充分利用現(xiàn)場有限條件、將大型整體吊裝分解為多次可控小型操作的——“土辦法”。
現(xiàn)場一片寂靜。工人們聽得似懂非懂,但覺得好像有門。王指揮摸著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閃爍,顯然被這個大膽又看似可行的方案打動了,這符合他“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