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吊裝基礎帶來的興奮與自豪,如同投入寒冷工地上的一盆炭火,溫暖了每個人的身心,卻也加速消耗著本就透支的體力。當腎上腺素的作用褪去,極度的疲憊便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將每一個人徹底淹沒。
深夜,“干打壘”工棚里死寂一片,與白天的喧囂判若兩個世界。寒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在墻縫間穿梭,發(fā)出各種詭異的嗚咽聲。大通鋪上,擠得如同沙丁魚罐頭般的工友們早已沉入夢鄉(xiāng),鼾聲、磨牙聲、含糊的囈語聲此起彼伏,匯成一曲疲憊的交響??諝鉁啙岵豢埃旌现刮?、腳臭味、煙草味和潮濕泥土的氣息。
林瀚章卻遲遲無法入睡。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抗議,尤其是手臂和肩膀,因白天參與輔助性的拉拽而格外酸軟。冰冷的被窩仿佛永遠也暖不熱,雙腳凍得麻木。但比身體更難以平靜的,是內心。
白天的情景如同電影畫面,在他腦海中反復回放:王指揮與阿廖莎的激烈爭執(zhí)、石師傅蹲在地上畫出的神秘草圖、小山東和工友們喊出的震天號子、手動葫蘆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巨大基礎一寸寸移動的驚心動魄、成功那一刻的爆發(fā)的狂喜、以及阿廖莎那雙藍眼睛里流露出的由衷敬佩……
這一切,太過于震撼,太過于深刻。他迫切地想要與人分享這份激動,這份在極端艱苦條件下依靠智慧和協(xié)作取得成功的巨大成就感。而最想分享的人,遠在千里之外的武漢。
他想起了周文瑾。算算日子,他出發(fā)前寄出的報平安的信,她應該早已收到。而她后來的回信,或許正在跨越千山萬水,向著這片冰天雪地艱難跋涉。但此刻,他等不及收到她的信了,他有太多話要說。
一種強烈的沖動促使他悄悄地從冰冷的大通鋪上坐起身。動作驚動了旁邊的小李,后者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翻個身又睡著了。林瀚章小心翼翼地跨過橫七豎八的身體,摸索著找到自己的行李包,從最里面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幾頁信紙和那支備用的鋼筆。
工棚里唯一的光源,是那盞掛在房梁上、只有15瓦的昏黃電燈泡。為了省電,夜里電壓不穩(wěn),燈光更是昏暗得如同螢火,還將人的影子扭曲放大,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如同晃動的鬼魅。
林瀚章躡手躡腳地走到燈泡正下方那張唯一的、搖搖晃晃的破木桌旁,這里光線稍好一些。他用嘴哈著熱氣,溫暖了一下凍得幾乎僵直的手指,然后擰開鋼筆帽,小心翼翼地鋪開信紙。
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文瑾愛妻:
見信如晤。
收到你的回信恐怕還要些時日,但我今夜思緒萬千,實在按捺不住,必須提筆與你訴說。此地已是嚴冬,呵氣成霜,想必武漢尚且溫暖?你與腹中孩兒一切可好?萬分惦念。
他停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周圍熟睡的工友和這冰冷的工棚,筆尖猶豫了片刻。他本可以描述這里的嚴寒,“干打壘”的四面透風,大通鋪的擁擠不堪,窩窩頭的粗糙拉嗓子,以及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但最終,他選擇將這些艱辛輕輕帶過。他不想讓她過分擔心。
我這里一切安好,勿念。生活條件雖有些艱苦,但同志們都很照顧,食堂的李大姐也想方設法改善伙食。身體能適應,請放心。
接著,他的筆觸變得明亮而激動起來,幾乎要穿透紙背:
文瑾,我今天真正見識到了什么是工人階級的力量和智慧!我們遇到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他詳細地,甚至帶著幾分繪聲繪色,描述了安裝那龐大基礎時的困境:沒有大型吊車,蘇聯(lián)專家的反對,王指揮的焦躁。然后,他重點描述了石師傅如何站出來,如何用粉筆在地上畫出方案,如何提出那個看似冒險卻充滿智慧的“土辦法”。
……那位石久寬師傅,就是我在信里跟你提過的上海老工人,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他沒有多少文化,但那雙眼睛就像尺子,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仿佛能感知一切力學奧秘。在他的指揮下,我們用人拉肩扛,用最簡單的倒鏈和撬杠,硬是將那幾十噸重的大家伙,像螞蟻啃骨頭一樣,一分一毫地挪到了準確的位置!
他的字跡因為激動而略顯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