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廖莎和最后一批蘇聯(lián)專家的撤離,像一場驟然降臨的嚴冬,不僅帶走了人與人之間殘存的情誼溫度,更留下了一個冷酷無比的技術真空。告別時的復雜情緒尚未散去,冰冷的現(xiàn)實便已帶著猙獰的面孔,迫不及待地撲了上來。
最初幾天,工廠仿佛還在依靠慣性運轉。原有的生產任務仍在繼續(xù),機器依舊轟鳴,工人們依舊在崗位上忙碌。但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虛脫感”正從各個關鍵節(jié)點悄然滋生、蔓延,如同一個強壯的身體,突然被抽走了至關重要的神經系統(tǒng)。
最先爆發(fā)危機的,是正處于最后安裝調試階段的新軋鋼車間。這個車間承載著提升全廠軋材質量、生產高附加值產品的厚望,其核心設備——一臺龐大的、現(xiàn)代化的“850初軋機”,是去年才不惜重金從蘇聯(lián)引進的“王牌”。它的安裝調試,一直由蘇方專家小組全權負責,中方人員只是配合、學習。
專家撤離時,安裝工作正進行到最精密的階段——軋機主傳動系統(tǒng)的最終找正與軸承座安裝。這是心臟部位,精度要求極高,誤差必須以“絲”(0。01毫米)來計算。
災難,在專家離開后的第四十八小時,正式顯現(xiàn)。
那天上午,新任命的軋鋼車間主任,一位姓趙的轉業(yè)營長,滿頭大汗、臉色慘白地沖進了王廠長的辦公室,幾乎語無倫次:
“廠長!不好了!軋機…軋機安裝全停了!”
王廠長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停了?為什么停?圖紙呢?按圖紙繼續(xù)裝?。 ?/p>
“圖…圖紙…”趙主任的聲音帶著哭腔,“關鍵部分的安裝詳圖…尤其是主軸軸承裝配圖和液壓伺服調整系統(tǒng)的原理圖…都被…都被他們帶走了!我們手里的,只有基礎的外形圖和地基圖!根本…根本沒用啊!”
仿佛一盆冰水從頭澆下,王廠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他一把推開趙主任,幾乎是咆哮著:“林瀚章呢?!石久寬呢?!讓他們立刻去新軋機車間!”
當林瀚章、石師傅、馮技術員等人氣喘吁吁地趕到新車間時,看到的是一幅令人絕望的景象。
那臺龐大的、散發(fā)著新油漆和機油混合氣味的850軋機,如同一頭失去了靈魂的鋼鐵巨獸,沉默地趴在巨大的水泥基礎之上。它的主體結構已經就位,但最關鍵的主傳動部分——那根需要承受數(shù)千噸軋制力的巨大合金鋼主軸,以及其兩端結構極其復雜、需要精密安裝調整的巨型軸承座,卻孤零零地懸在半空,由臨時支架勉強支撐著。
幾十名安裝工人和技術員圍在周圍,臉上寫滿了茫然和無措。他們看著那些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繚亂的液壓管路、電氣接口、以及標注著斯拉夫字母的調節(jié)螺栓,仿佛在看天書。
馮技術員帶著幾個年輕技術員,正對著一堆殘缺不全的俄文資料抓耳撓腮。那些資料要么是無關緊要的總體說明,要么是只有示意圖沒有具體參數(shù)和方法的簡圖。
“這里說‘用液壓千斤頂微調軸承座中心線至公差范圍內’…范圍是多少?千分表怎么架?基準點在哪里?液壓泵壓力調到多少?”一個年輕技術員幾乎要崩潰地喊道。
“還有這個伺服閥組的調試順序…完全沒寫!這…這怎么搞?”
沒有圖紙,沒有參數(shù),沒有工藝指導書。這就好比要給一個極其精密的鐘表上弦,卻既沒有說明書,也沒有合適的工具,甚至連能不能直接碰都不知道!
王廠長也趕到了現(xiàn)場,看著這僵死的局面,急得嘴角瞬間起了一圈燎泡,聲音嘶?。骸安穑∧懿荒芟炔鹨粋€類似的、小一點的舊軸承座看看結構?”
石師傅立刻否決:“不行!王廠長,這新家伙的結構和舊的根本不一樣!而且是精密配合,強行拆解,百分百損壞!這軸承座國內根本造不了,也沒處買去!”
“那怎么辦?!就這么干瞪著?!”王廠長幾乎是吼了出來,額頭上青筋暴起。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和焦慮,像濃重的機油蒸汽,彌漫在車間巨大的空間里,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龐大的設備不再代表先進和生產力,而是一堆冰冷、沉默、充滿了嘲諷意味的廢鐵。巨額外匯換來的,竟是一個無法動彈的癱瘓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