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77章 告別與囑托（第1頁）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凜冽。鉛灰色的云層低垂著，壓得江城喘不過氣來。寒風像一把鈍刀子，刮過街道，卷起墻頭殘破的大字報碎片和塵土，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江城火車站，這座見證了無數(shù)離別與重逢的建筑，此刻再次被一種巨大而復(fù)雜的情感所充斥。月臺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但與幾年前林衛(wèi)東北上求學(xué)時那種充滿希望和光榮的氛圍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壓抑和難以割舍的悲傷。

又一列“專列”靜靜地?？吭谡九_旁，墨綠色的車廂像一條沉默的巨蟒，即將吞下又一批年輕的理想和生命，將他們帶向遙遠而未知的“三線”地區(qū)。車身上，用白色油漆刷寫的“支援三線建設(shè)，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知識青年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等標語，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即將出發(fā)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們，胸前依舊戴著那個時代標志性的大紅花。然而，那紅色此刻似乎不再僅僅代表光榮，更透著一絲悲壯的意味。他們的臉上，少了純粹的興奮與憧憬，多了幾分迷茫、不安和與年齡不符的沉重。送行的親人們則更是如此，擔憂、不舍、恐懼，種種情緒交織在他們臉上，強擠出的笑容背后是掩藏不住的淚光。

林衛(wèi)東站在人群中，一身半舊的深色棉襖，脖子上圍著母親織的灰色圍巾。他已經(jīng)從哈軍工畢業(yè)，不再是那個單純熱血的少年。幾年的軍校磨礪，讓他眉宇間多了幾分堅毅和沉穩(wěn)，但此刻，面對眼前的離別和未知的前程，他的心情同樣復(fù)雜難言。他的行李很簡單，一個打著補丁的旅行袋，里面除了幾件必要的衣物，最多的就是專業(yè)書籍和筆記。

他的身邊，圍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趙慶蘭特意從冰天雪地的北大荒知青點，輾轉(zhuǎn)請了假，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送他。幾年兵團生活的鍛煉，讓她原本秀氣的臉龐多了些北國的紅潤和風霜痕跡，眼神也更加堅毅。但此刻，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卻蓄滿了淚水，她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她將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糧票換來的雞蛋、餅干，以及一包東北的特產(chǎn)松子，仔細地用布包好，塞進林衛(wèi)東的旅行袋側(cè)兜。

接著，她又從自己綠色的軍用挎包里，拿出一雙用粗毛線織成的、厚實得有些笨拙的手套，手套腕口還細心地織出了簡單的花紋。

“衛(wèi)東，”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哭腔，卻努力保持著平靜，“拿著。我聽說……那邊也是山區(qū)，冬天冷得很，比咱們江城冷多了。干活、看書的時候，記得戴上，千萬別凍著手。”

她的話語簡單，樸實，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包含了千言萬語道不盡的關(guān)心、擔憂和愛戀。這雙手套，不知是她熬了多少個夜晚，在兵團宿舍昏暗的油燈下一針一線趕出來的。

林衛(wèi)東接過手套，毛線粗糙的觸感卻讓他感到無比溫暖。他緊緊攥住手套，也仿佛想握住這份沉甸甸的情誼?！皯c蘭，謝謝你。北大荒那邊……你也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安頓下來，就給你寫信?！?/p>

兩人目光交纏，有太多話想說，卻都被周圍喧囂又壓抑的環(huán)境和時代無形的束縛所扼住。他們的愛情，在時代的洪流中，就像這兩地分離的守望，充滿了不確定性和艱難的考驗。

林瀚章和周文瑾站在稍后一點的地方。幾年過去，林瀚章的鬢角已經(jīng)染上了更多的白霜，背脊卻依舊挺直。他看著即將再次遠行的兒子，眼神深邃復(fù)雜。有驕傲——兒子學(xué)有所成，即將奔赴國家最需要的地方；有擔憂——三線建設(shè)的艱苦和特殊時期的政治環(huán)境，遠比當年他北上時更加復(fù)雜難測；更有深深的不舍。

他走上前一步，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伸出寬厚粗糙的手掌，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那手掌的力量，傳遞著一種無言的支持和男人間的囑托。

“衛(wèi)東，”父親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歷經(jīng)世事的滄桑感，“到了地方，凡事……多觀察，謹慎開口，埋頭干活。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首先要保護好自己。然后，別忘了咱們的本分，好好干，干出個樣子來！”

“爸，我記住了?！绷中l(wèi)東重重地點頭。父親的叮囑，濃縮了那個特殊年代里最樸素的生存智慧和最深沉的家國情懷。

周文瑾則顯得更加脆弱。她的眼睛早已紅腫，淚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強忍著沒有落下。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兒子的旅行袋，這里捏捏，那里按按，仿佛這樣就能確保兒子帶走了所有的溫暖，抵御遠方的風寒。

“衣服都放在最下面了，厚的在上面，冷的的時候記得添……這些咸菜和肉醬是我昨晚趕著做的，能放些日子，你胃口不好，到時候就著吃點……襪子我給你塞在側(cè)邊這個小口袋里了，記得常換洗，別凍著腳……”她絮絮叨叨地叮囑著，聲音哽咽，每一個細節(jié)都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排解內(nèi)心的焦慮和即將分離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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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兒子已經(jīng)成熟堅毅的臉龐，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最簡單、最核心的祈求：“衛(wèi)東……到了那邊，無論如何……常寫信回來……報個平安……讓媽知道你好好的……”

“媽，你放心，我一定常寫信。”林衛(wèi)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他伸出手，輕輕替母親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不僅僅是林家，整個站臺都上演著類似的情景。一對老父母拉著兒子的手，老淚縱橫，反復(fù)叮囑；一個年輕的妻子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丈夫緊緊摟著她的肩膀，滿臉不舍與愧疚；幾個同學(xué)好友互相鼓勵著，說著豪言壯語，卻掩不住眼底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