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思甜”大會的余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暫時壓制了表面的漣漪,卻在每個人心湖深處激蕩起更為復(fù)雜的暗流。宿舍里,那種初來乍到時的抱怨和喧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悶的寂靜。有人早早蒙頭睡下,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有人借著煤油燈昏黃的光線,默默地翻看專業(yè)書籍,試圖在知識的海洋里尋找錨點;也有人只是睜著眼,望著被煙火熏黑的屋頂椽子,眼神空洞。
林衛(wèi)東躺在冰冷的通鋪上,身下的火炕經(jīng)過一天的烘烤,總算散發(fā)出一絲微弱的暖意,卻難以驅(qū)散彌漫在空氣里的沉重和心頭的郁結(jié)。白天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反復(fù)播放:老紅軍滄桑而平靜的臉龐、劉代表冷硬如鐵的訓(xùn)話、那粗糙苦澀的“憶苦飯”、以及同學(xué)們各式各樣的反應(yīng)……這一切都讓他無法平靜。
他理解組織的用意,也敬佩前輩的犧牲。但一種更深層的不滿足感,或者說一種尋求更高層面認(rèn)同的渴望,在他心中涌動。僅僅因為“不能比前輩更嬌氣”而留下的動力,似乎不足以支撐未來漫長而艱苦的歲月。他需要找到某種更堅實、更崇高的東西,來安放自己的青春與理想。
翻來覆去,睡意全無。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反而讓思維異常清晰。
就在這時,旁邊鋪位的馬志軍也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他壓低聲音,湊近林衛(wèi)東:“衛(wèi)東,睡了沒?”
“沒?!绷中l(wèi)東低聲回應(yīng)。
“我也睡不著,心里頭堵得慌?!瘪R志軍的聲音少了往日的咋咋呼呼,多了幾分難得的沉悶,“出去透口氣?凍一凍,說不定腦子就清楚了?!?/p>
林衛(wèi)東正有此意。兩人悄無聲息地爬起身,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雜亂的行李和熟睡(或假裝熟睡)的同伴,披上冰冷的棉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融入了門外無邊的寒夜之中。
一出門,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他們,像無數(shù)細(xì)密的冰針扎在臉上,讓人瞬間清醒。然而,與此同時,他們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屏住了呼吸。
山區(qū)的夜晚,與白天那種蒼涼、單調(diào)的土黃色截然不同。
由于完全沒有工業(yè)污染和城市光害,夜空呈現(xiàn)出一種極致的、深邃的墨藍(lán)色,宛如一塊巨大的、光滑無比的天鵝絨。而在這塊天鵝絨上,密密麻麻地綴滿了無數(shù)顆星辰!它們不是城市里看到的那種稀疏、暗淡的光點,而是無比清晰、無比璀璨、幾乎觸手可及的鉆石!銀河像一條波光粼粼的、乳白色的浩瀚大河,橫貫天際,壯美得令人心醉。寒冷的空氣異常純凈,使得星光沒有任何衰減,冰冷而銳利地灑向大地。
“我的老天爺……”馬志軍仰著頭,忍不住喃喃低語,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星光里,“這……這也太……”
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任何語言在這浩瀚無垠的星空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兩人不約而同地沿著宿舍后面一條被踩出來的小徑,爬上了旁邊一座不高的小山坡。山坡上覆蓋著枯草和碎石,踩上去沙沙作響。雖然寒冷刺骨,但極度清新的空氣吸入肺中,帶著一絲草木灰和冰雪的味道,反而讓人感到一種異常的清醒和通透。
站在坡頂,視野更加開闊。腳下,就是沉睡中的“金灣”基地。幾排低矮的干打壘宿舍匍匐在山坳的陰影里,只有零星幾個窗口還透出煤油燈微弱如豆的光芒,像幾只沉睡巨獸的呼吸。更遠(yuǎn)處,那幾個巨大的山洞洞口黑黢黢的,仿佛通往地心的神秘入口。整個基地在星空巨大的背景下,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簡陋、如此寂靜,與白天劉代表強調(diào)的“重要使命”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對比。
一種巨大的渺小感和孤獨感,夾雜著對自然偉力的敬畏,席卷了他們。
兩人沉默地站了很久,只是仰望著星空,感受著這天地間的寂靜與浩瀚。白天的紛擾、會議的壓抑、生活的艱辛,在這宏大的宇宙圖景面前,似乎都被暫時稀釋、凈化了。
忽然,馬志軍開口了,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寒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也帶著一絲難得的迷茫:
“衛(wèi)東,”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你說……咱們倆,還有徐工,還有咱們這一大車人,跑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山溝里,吃這份苦,受這份罪……將來,會有人知道嗎?”
他沒有看林衛(wèi)東,依舊仰望著星空,仿佛在向這無盡的宇宙發(fā)問。
“咱們在這兒干的事,肯定是絕密,對吧?可能一輩子都不能跟外人說。就算干成了,立了大功,名字也不能提。說不定……等咱們死了,埋在這山溝里,都沒人知道咱們是誰,干過啥。”
他的語氣里,沒有了平時那種盲目的樂觀,也沒有了白天被激發(fā)出的短暫斗志,而是一種深沉的、基于現(xiàn)實考慮的困惑。這是對個人價值最終歸屬的終極追問。
林衛(wèi)東的心被觸動了。他同樣望著星空,馬志軍的問題,恰恰也是他內(nèi)心翻騰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