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芳的拜訪,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漣漪散去后,湖面似乎恢復了原樣,但水下深處,某些東西已然悄然改變。那柄“烏金淬羽刃”被林薇貼身佩戴,冰涼的觸感時刻提醒著她所處的環(huán)境與肩上的責任。狄仁杰的維護與警告,李元芳那番推心置腹的言語,都讓她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如履薄冰的處境。
“鳳影”在她的強力約束下,繼續(xù)著低調(diào)而有序的運轉(zhuǎn)。錢萬年的商業(yè)網(wǎng)絡在規(guī)矩內(nèi)穩(wěn)步擴張,帶來的利潤除了維持組織運轉(zhuǎn)和發(fā)放月餉,大部分都被林薇命令轉(zhuǎn)為儲備,或是投入一些看似不起眼、實則能增強根基的產(chǎn)業(yè),比如幾家位置關鍵的車馬行和負責內(nèi)部物資采買的雜貨鋪。趙乾的情報網(wǎng)如同植物的根系,不再追求向上生長,而是向著土壤更深處、更隱秘處蔓延,專注于市井流言、物價波動和地方官吏的不涉機密的尋常動向,信息的深度和準確度在不斷提升。柳七娘的玄羽堂則如同最忠誠的衛(wèi)士,牢牢守護著內(nèi)部的安全與紀律,新設立的“風紀司”已然開始運作,依規(guī)處置了幾起內(nèi)部的小摩擦和違紀行為,賞罰分明,令人信服。
一切似乎都沿著“潛龍在淵”的軌跡平穩(wěn)運行。
這日傍晚,林薇處理完手頭的事務,屏退了侍女,獨自一人來到別業(yè)后院的涼亭中。涼亭建在一處小小的假山上,旁邊引了一彎活水,種了幾叢翠竹,環(huán)境頗為清幽。時近五月,晚風帶著暖意和淡淡的花香,吹拂著她略顯單薄的衣衫。天邊最后一抹晚霞即將被墨藍色的夜幕吞噬,一彎新月如同美人纖細的眉,悄然掛上了柳梢頭。
她需要這樣獨處的時刻,來梳理思緒,沉淀心境。洛陽的繁華與暗涌,鳳影的生存與發(fā)展,狄仁杰的期許與警告,武則天的注視……千頭萬緒,都需要她冷靜權衡。
就在她憑欄遠眺,心神漸寧之時,一個沉穩(wěn)的腳步聲自身后的小徑傳來。這腳步聲她已不陌生。
林薇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開口:“李將軍去而復返,可是狄閣老還有吩咐?”
李元芳走到?jīng)鐾ね?,并未立刻進來,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看著亭中那個在漸濃暮色與初升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孤寂的背影。他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并非公事。李某巡城至此,見此處燈火,想起白日里姑娘氣色似乎仍有些欠佳,順路過來看看?!?/p>
這個理由有些牽強,以李元芳的性格,絕非是會因“順路”和“氣色欠佳”就私下探訪的人。
林薇轉(zhuǎn)過身,月光灑在她臉上,映出一片清輝。她看著站在月光下、身形挺拔如松的李元芳,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月色下顯得有些朦朧,卻也驅(qū)散了幾分她平日里的清冷疏離。
“有勞將軍掛心。不過是些舊日沉疴,調(diào)養(yǎng)些時日便好?!彼噶酥竿ぶ械氖?,“將軍既然來了,若不嫌棄,不妨坐下喝杯水酒?雖無好菜,但酒是錢……是下面人送來的江南米酒,尚算醇厚?!?/p>
她差點順口說出錢萬年,及時改了口。李元芳目光微動,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但并未點破,只是點了點頭:“叨擾了?!?/p>
他邁步走進涼亭,在林薇對面的石凳上坐下,腰間的鏈子刀與石凳碰撞,發(fā)出輕微的鏗鏘聲。
林薇從亭中石桌下取出早已溫著的一壺酒和兩個干凈的瓷杯,為他斟滿一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液呈琥珀色,在月光下蕩漾著柔和的光澤,散發(fā)著淡淡的米香和甜醇氣息。
兩人一時無話,只是默默地對著月色,飲了一口杯中酒。酒味甘醇,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溫軟,滑入喉中,驅(qū)散了夜的一絲微涼。
“這酒……不錯?!崩钤挤畔戮票?,打破了沉默。他似乎不太擅長這種閑談,語氣依舊有些生硬。
“將軍喜歡便好?!绷洲蔽⑽⒁恍?,又為他斟滿,“比起北地的烈酒,確是溫和許多?!?/p>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洛陽城的夜囂。
“白日里……我的話,或許有些重了?!崩钤己鋈婚_口,目光落在亭外的水面上,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李某是個武人,習慣直來直往。姑娘莫要見怪?!?/p>
林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位以冷峻寡言著稱的將軍,竟會主動為白日的“警告”致歉(或者說解釋)。這讓她對李元芳的印象,又深了一層。
“將軍言重了?!绷洲睋u了搖頭,語氣誠懇,“將軍所言,句句金玉,皆是出于公義與……關切,林薇心中只有感激,豈有見怪之理?!?/p>
她端起酒杯,向李元芳示意:“若非將軍與狄閣老多次回護,林薇焉有今日?這一杯,我敬將軍?!?/p>
李元芳看著她清澈的目光和真誠的神情,也端起了酒杯,與她輕輕一碰:“姑娘言重了。李某只是盡本分?!?/p>
兩人對飲一杯。酒水下肚,氣氛似乎比剛才融洽了許多。
“說起來,”林薇放下酒杯,狀似隨意地問道,“將軍常年追隨狄閣老,南征北討,想必見識過無數(shù)大風大浪。不知在將軍看來,如我這等身份,身處這洛陽城中,最該當心的,是什么?”
她這個問題,看似請教,實則也是一種試探,想從李元芳這個局內(nèi)人,尤其是皇帝親衛(wèi)統(tǒng)領的角度,獲取一些更深層次的信息。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目光銳利,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圖,但他并沒有回避,沉吟片刻,沉聲道:“洛陽之險,不在明刀明槍,而在人心算計,在于……‘名分’二字?!?/p>
“名分?”林薇若有所思。
“不錯?!崩钤颊Z氣凝重,“姑娘立有大功,陛下默許,狄大人維護,此乃‘功’。然,姑娘之‘名’,終究是‘前朝遺孤’。此名一日不去,或說,此名一日仍被某些人記掛、利用,姑娘便一日不得真正安穩(wěn)?!?/p>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武氏諸王,視此名為威脅,必欲除之而后快;朝中清流,或借此名攻訐狄大人,或借此名標榜自身‘忠義’;甚至……還有些藏于暗處、心懷叵測之輩,亦可能借此名生事,將姑娘拖入渾水。明槍易躲,這些借‘名分’而來的暗箭,卻最難防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