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初雪,來得悄無聲息,卻又紛紛揚揚,一夜之間便將朱墻金瓦的宮城染成一片素白。夜色漸深,雪光映照,皇宮少了平日的威嚴迫人,多了幾分靜謐與清冷。
李治從兩儀殿出來,心中仍思索著方才與父皇關(guān)于邊患與吏治的奏對。父皇雖未明確表態(tài),但那深思的眼神和幾句追問,讓他知道自己的話已然起了作用。然而,這份沉重的國事帶來的壓力,以及那份唯有自己知曉的密信所帶來的隱憂,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雪花落在他肩頭,帶來絲絲涼意。他信步而行,并未立刻返回王府,鬼使神差地,竟繞路來到了后宮較為偏僻的芷蘭軒附近?;蛟S是因為近日思緒紛雜,或許是因為那日與妹妹交談后,下意識地對那個同樣身處漩渦中心、卻堅韌得令人驚訝的女子多了一份莫名的關(guān)注。
芷蘭軒的燈火尚且亮著,在雪夜中透著一團昏黃而溫暖的光暈。走近些,竟見一個纖細的身影獨自站在庭院的廊下,身著略顯單薄的宮裝,外面只松松披了件舊斗篷,正仰頭望著漫天飛雪,呵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氣中。正是武媚。
她似乎沉浸在某種思緒中,并未立刻察覺到有人靠近。側(cè)臉在雪光和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卻更凸顯出那雙沉靜眼眸中的通透與堅韌,仿佛冰雪中悄然綻放的寒梅。
李治的腳步頓住了,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倒是他踩在積雪上的細微聲響驚動了武媚。
她倏然回頭,看到站在月門外的晉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連忙斂衽行禮:“奴婢參見晉王殿下。”姿態(tài)恭謹,卻并無多少惶恐,依舊保持著那份獨特的沉靜。
“武才人不必多禮?!崩钪巫呱锨?,踏入廊下,拂去肩上的雪花,“如此雪夜,怎一人在此?仔細著了風寒。”
武媚微微垂首:“謝殿下關(guān)懷。只是覺得殿內(nèi)氣悶,出來透透氣,賞一賞這雪景?!彼D了頓,輕聲補充道,“雪能掩蓋許多痕跡,亦能映照人心,頗值得靜觀。”
這話語似乎意有所指。李治心中一動,看著她:“才人似乎總能于尋常景物中,見得深意?!?/p>
武媚抬眼,目光與李治接觸一瞬便禮貌地移開,唇角泛起一絲極淡的、略帶自嘲的笑意:“深宮寂寥,無所事事,不過是胡思亂想,讓殿下見笑了。”
兩人一時無話,并肩立于廊下,聽著雪落簌簌之聲。氣氛并不尷尬,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寧靜在蔓延。
李治望著庭中越積越厚的白雪,忽然輕聲開口,仿佛自語:“這雪能覆蓋長安,卻不知能否覆蓋西北邊關(guān)的烽煙。近日邊報頻傳,吐蕃異動,朝中雖議紛紛,卻總覺隔靴搔癢,難觸根本。有時想,若能如這雪一般,滌蕩所有塵埃與陰謀,還天地一片清白,該多好。”他并未透露密信之事,只是抒發(fā)著作為皇子對國事的憂心。
武媚靜靜地聽著,并未立刻接話。她沉默片刻,方緩聲道:“殿下仁心,憂國憂民。雪雖能掩蓋一時,終有消融之時,污垢或?qū)⒃佻F(xiàn)。奴婢愚見,或許……唯有自身成為足夠熾熱的陽光,方能真正融化冰雪,照亮陰暗,令宵小無所遁形。而這陽光,非一人之力,乃需眾志而成,上下一心。”
她的聲音輕柔,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超越她身份和年齡的洞察力。她沒有空泛的安慰,而是指出了問題的核心——內(nèi)部的團結(jié)與自身的強大。
李治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她,眼中充滿了驚訝與激賞。他沒想到,在這深宮之中,一個看似柔弱的才人,竟能有如此見識,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甚至表達得更為透徹!
“才人所言極是!”李治的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激動,“眾志方能成城,內(nèi)里堅實,外敵自不敢犯。只是……這‘眾志’二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彼氲搅顺械呐上祪A軋,想到了蕭家可能的重重黑幕。
武媚迎著他的目光,這一次沒有避開,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確然艱難。然《道德經(jīng)》有云,‘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殿下心懷天下,便是那一點星火。星火雖微,循正道而行,持之以恒,未必不可燎原。至少……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