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立政殿后的望仙臺,是宮中為數(shù)不多的高處之一。武媚獨自立于欄前,身上披著一件玄色繡金鳳紋的斗篷,任憑帶著寒意的夜風拂動她的衣袂與發(fā)絲。
白日里紫宸殿上的風波,那兩位昔日重臣的悲憤與絕望,并未在她心中激起憐憫,反而像是一劑冰冷的強心針,讓她更清晰地感受到權(quán)力在握的真實觸感。韓瑗與來濟的倒臺,是她精心布局后必然的結(jié)果,是撬動長孫無忌那座大山的第一塊、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基石。這道屏障一破,那位權(quán)傾朝野的舅舅,便暴露出了最脆弱的側(cè)翼。
她的目光幽深,越過層疊的宮闕,仿佛穿透了時間與空間的迷霧,落向了記憶深處,利州江畔那個水汽氤氳的午后。
那時,她還是個對未來充滿朦朧憧憬的少女,而東方墨,是那個贈予她希望與神秘的隱世之人。指尖,下意識地探入懷中,觸碰到一枚貼身攜帶的、溫潤中帶著一絲沁涼的物件——正是當年東方墨所贈的那塊墨玉。玉石表面已被肌膚熨帖得光滑,上面古樸的紋路,她閉著眼都能描摹出來。
“常守本心,得見真章?!?/p>
東方墨當年的贈言,如同遠處飄來的鐘聲,在此刻寂靜的夜里異常清晰地回響在耳畔。
本心?
武媚的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
她的本心是什么?是那個在深宮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仰人鼻息的才人?是那個在感業(yè)寺青燈古佛下,日夜恐懼年華空逝、余生無望的尼姑?還是那個必須依靠犧牲親生骨肉,才能在這吃人的地方掙得一線生機的母親?
守護?她何嘗不想被人守護?可這世間,除了自己,誰能真正、永遠地守護她?東方墨的“墨羽”或許能護她一時,卻護不了她在這步步驚心的宮廷里,登上那無人可以再俯視她的位置。
“得見真章……”她喃喃低語,“我所見的真章,便是唯有握住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才能讓所有曾輕視我、踐踏我的人,匍匐在我腳下!”
這信念,早已在一次次陰謀、背叛與血腥的洗禮中,如同烙鐵般深深印刻在她的靈魂深處,取代了最初那份或許存在的清澈與柔軟。權(quán)力早已不是工具,而是融入了她的骨血,成為了她存在的本身。
她想起青鸞,那個如同月光般清冷皎潔的女子,曾兩次在她危難時施以援手。對青鸞,武媚心中并無仇恨,甚至存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羨慕的復雜情愫。青鸞選擇了另一條路,掙脫了宮闈的枷鎖,擁有了她無法想象的自由與……或許還有東方墨并肩同行的資格。但那不是她武媚的路。她的戰(zhàn)場,就在這里,在這長安城最核心的權(quán)力漩渦之中。
思緒收回,重新聚焦于眼前。指間的墨玉依舊冰涼,但再也無法冷卻她心中那團名為野心的火焰。這塊玉,與其說是紀念,不如說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她如何從利州江畔的少女,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個執(zhí)掌風云的武皇后。
她松開了握著墨玉的手,任由它落回衣襟內(nèi),貼著心口。那里,早已堅硬如鐵。
望仙臺下的宮苑,在夜色中沉寂如獸。但武媚知道,這沉寂之下,是無數(shù)暗流在涌動,是新的聯(lián)盟在形成,是舊的勢力在垂死掙扎。
韓瑗、來濟的落幕,僅僅是開始。接下來,該輪到那位權(quán)傾朝野的舅舅了。還有朝堂上所有可能阻礙她,阻礙她兒子前路的人……
風更急了,卷著深秋的肅殺之氣。
武媚最后望了一眼那無邊的黑暗,毅然轉(zhuǎn)身,玄色斗篷在她身后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如同鳳翼斂合,重新融入那片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也隱藏著無盡危機的宮殿深處。
她的背影,在廊柱宮燈的光影交錯間,顯得如此孤高,又如此堅定。所有的猶豫、緬懷乃至一絲可能殘存的溫情,都被她徹底斬斷,留在這望仙臺的冷風之中。
前路唯有權(quán)力,唯有斗爭。而她,已準備就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