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大雪初霽,天空雖仍是一片洗練的冷藍,陽光卻已能勉強穿透寒意,在太極宮殿宇的琉璃瓦上投下些許稀薄的光斑。兩儀殿內,地龍燒得暖融,檀香裊裊,驅散了不少冬日的肅殺之氣。太宗皇帝李世民處理完一批緊急政務,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掠過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最終落在了一份關于河東道雪災及后續(xù)賑濟情況的詳細奏報上。
災情不算特別嚴重,但涉及百姓越冬生計,他一向頗為重視。奏疏中詳細列明了災情范圍、受損情況、已撥付的錢糧數(shù)目以及地方官提出的若干安撫舉措,看起來條理清晰,并無太大疏漏。
然而,不知為何,太宗忽然想起了冬至那日,李治在那宮宴之上,關于“減省浮費、體恤民力”的那番“微言”。那孩子當時雖顯稚嫩,但其角度卻著實有些新穎,甚至隱隱觸動了他。這些時日,那個一向低調的兒子似乎確實有些不同,沉靜了許多,也……專注了許多。
心中微動,太宗放下朱筆,對侍立一旁的內侍吩咐道:“傳晉王來見朕?!?/p>
內侍領命而去。不過片刻,李治便疾步而來。他依舊穿著親王朝服,儀容整潔,眉宇間帶著一如既往的恭謹,但細看之下,那份恭謹之中,似乎又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靜與坦然,不再是以往那般全然的小心翼翼。
“兒臣參見父皇。”李治依禮參拜,聲音平穩(wěn)。
“平身?!碧谔郑抗庠谒砩贤A袅艘凰?,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些什么。他隨手將那份河東道雪災的奏報推至案前,“治兒,你看看這個。河東雪災,這是地方呈上的賑濟條陳,說說你的看法?!?/p>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考校,甚至可說是試探。以往,太宗極少會就具體政務詢問李治的意見。
李治心中微微一緊,但并未慌亂。他上前一步,雙手捧起奏疏,快速而仔細地瀏覽起來。殿內一時寂靜,只聞他翻閱紙頁的沙沙聲和爐火偶爾的噼啪聲。
太宗看似隨意地端起茶盞,目光卻并未離開李治。他發(fā)現(xiàn)這個兒子閱讀奏疏時神情極為專注,眉頭微蹙,并非草草瀏覽,而是在真正思考。
片刻后,李治放下奏疏,沉吟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反而恭敬地問道:“父皇,兒臣可否先問一事?奏疏中所言‘已撥付糧秣五千石’,不知是已全部運抵災區(qū),發(fā)放到災民手中,還是尚在途中,或仍在府庫?”
太宗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直接指向了賑濟實務中最關鍵也最容易出問題的環(huán)節(jié)——執(zhí)行效率與貪腐。許多官員只會看報表數(shù)字,卻很少追問具體落實情況。
“據后續(xù)快馬回報,約有三千石已至各縣,正在按冊分發(fā)。余下兩千石,因雪路難行,尚在轉運?!碧诓粍勇暽卮鸬?。
李治點了點頭,這才開始陳述自己的看法:“回父皇,依兒臣淺見,此番賑濟條陳,大略無誤,災情統(tǒng)計、錢糧撥付皆依規(guī)制,可見地方官員是用了心的。”
先揚后抑,這是奏對的技巧。太宗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xù)。
“然而,”李治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穩(wěn),卻多了幾分深入的分析,“兒臣細觀其安撫舉措,多為開倉放糧、減免部分賦稅等常例,雖能解一時之急,卻似……未能全然因地制宜,思慮長遠?!?/p>
“哦?如何未能因地制宜?又如何思慮長遠?”太宗放下茶盞,身體微微前傾,興趣明顯被勾了起來。
“奏疏提及,此次雪災,壓垮民房甚多,尤以貧苦農戶為甚?!崩钪螚l理清晰地說道,“如今嚴冬未過,僅發(fā)放糧秣,雖可免其饑饉,但其無處避寒,老弱婦孺仍難免凍斃之虞。兒臣以為,除發(fā)放口糧外,或可同時下令地方官府,因地制宜,或開放官署驛站容留災民,或組織壯丁協(xié)助修繕房屋,甚至可由官府借貸部分茅草、木料,助其盡快搭建簡易居所,方能真正助其度過寒冬。此其一。”
太宗目光微凝,聽得極其認真。
“其二,”李治繼續(xù)道,“減免賦稅固然是好,但災后百姓恢復生產仍需時日。兒臣在想,能否在明春播種之時,由官府出面,擔?;蚴翘峁┬┰S糧種、農具方面的借貸或補助?特別是對于那些房屋田產受損嚴重的農戶,助其盡快恢復生計,以免其因災致貧,甚至淪為流民。如此,或許比單純事后的減免,更能穩(wěn)固地方。”
他頓了頓,最后補充道:“再者,雪路難行,糧秣轉運遲緩確是實情。但兒臣聽聞,當?shù)伛v軍亦有囤糧。是否可暫從軍糧中調撥部分應急,同時加快民夫轉運速度,待民糧運到后再行補充軍需?非常之時,或可行非常之法,一切以救民為先。當然,此議需謹慎,需有得力官員監(jiān)督,以防混亂?!?/p>
李治說完,再次躬身:“兒臣愚鈍,僅憑奏疏所言妄加揣測,或有不當之處,請父皇訓示?!?/p>
殿內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