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居芷蘭軒已過旬日。在太醫(yī)的精心診治和規(guī)律飲食的調養(yǎng)下,武媚的身子雖仍顯單薄,但已大見起色。蒼白的臉頰漸漸有了些許血色,久纏不去的咳嗽也減輕了許多,不再是那副仿佛隨時會咳碎的模樣。身上那件藕荷色的宮裝也不再顯得空空蕩蕩,隱約勾勒出少女日漸恢復的窈窕曲線。
這一日,午后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灑在庭院中,連帶著空氣里的寒意也似乎被驅散了幾分。伺候的宮女輕聲勸道:“才人,今日天氣晴好,不如到外面走走?御苑紅梅塢的梅花這幾日開得正好,透透氣于身子也好?!?/p>
武媚本有些猶豫,她深知自己身份敏感,不愿多生事端。但被困囿已久,對陽光和生機的渴望終究戰(zhàn)勝了謹慎。她略作梳洗,披上那件已然細心漿洗整理過的銀狐斗篷——這是她如今最珍視的物件之一——并未多帶隨從,只讓一名小宮女遠遠跟著,便信步出了芷蘭軒,朝著御苑紅梅塢的方向行去。
紅梅塢位于太液池一側,因地勢略高,植有數十株品種名貴的紅梅。此時正是盛放時節(jié),虬枝嶙峋的梅樹上,點點紅萼如同胭脂凝就,或含苞待放,或傲然盛開,在冬日澄澈的藍天和尚未融盡的殘雪映襯下,顯得格外嬌艷奪目,冷香浮動,沁人心脾。
武媚漫步其間,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芬芳的空氣,只覺得胸中積郁已久的濁氣都為之一清。她在一株開得尤其繁盛的老梅前駐足,微微仰頭,欣賞著那冰雪之中迸發(fā)出的熾烈生命力,眼神專注而寧靜,唇角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陽光勾勒著她清麗的側影和纖長的睫毛,病后的柔弱為她平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風致,而那眼底深處歷經磨難后沉淀下來的堅韌與通透,又讓她與周圍那些單純賞花嬉戲的宮嬪顯得截然不同。
她正沉浸在這片梅色冷香之中,忽聽得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以及內侍壓低嗓音的提醒:“殿下,這邊紅梅開得甚好……”
武媚心下一動,倏然回頭。
只見不遠處的小徑上,晉王李治正緩步而來。他身著天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身形清瘦,面容依舊帶著幾分書卷氣的蒼白,但眉宇間卻比上次雪夜相遇時多了幾分沉靜與明朗。他顯然也是被這梅景吸引而來。
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怔。
李治顯然沒料到會在此處遇見她。他的目光迅速掠過她身上那件眼熟的斗篷,落在她明顯好轉的氣色和那雙恢復神采的明眸上,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與訝異,隨即化為一種溫和的、略帶局促的禮貌。
武媚更是心頭一緊,連忙斂衽行禮,垂下眼瞼:“奴婢參見晉王殿下。”聲音雖仍帶著一絲病后的柔弱,卻已清晰平穩(wěn)了許多。
“武……武才人不必多禮。”李治虛扶了一下,聲音溫和,“才人身子可大好了?”他問得直接,語氣中的關切卻真摯自然。
“勞殿下動問,已無大礙了?!蔽涿妮p聲回答,依舊低著頭。
一陣微妙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梅香浮動,陽光靜好,周圍只有風吹過梅枝的細微聲響和遠處宮人的低語。
還是李治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目光轉向那株繁盛的紅梅,似在尋找話題:“今年這紅梅……似乎開得格外好?!?/p>
“是,”武媚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輕聲道,“冰雪愈寒,其色愈艷,其香愈清。倒是應了那句‘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p>
她此話本是無心,只是觸景生情。然而聽在李治耳中,卻仿佛別有一番深意。他不由再次看向她,只見她凝視梅花,側臉線條柔和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倔強,仿佛那詩句說的不僅是梅花,更是她自身這段時日的寫照。
“才人好見解?!崩钪晤h首,語氣中帶著欣賞,“萬物皆然。逆境雖苦,卻能磨礪心志,淬煉精華。”他這話,似在評梅,又似在寬慰她。
武媚心中微微一動,終于抬起眼,看向李治。陽光下的少年親王,眼神清澈溫和,并無絲毫居高臨下的憐憫,只有一種平等的、甚至帶有一絲同道中人般的理解。她看到他眼底那抹未能完全掩飾的、因政務勞累留下的淡淡青影,想起聽聞他近日為民事奔波,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復雜的感慨。
“殿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說道,“雪夜贈衣贈爐之恩,奴婢……一直未曾有機會叩謝?!彼俅螖狂牛@一次,謝意真誠無比。
李治連忙側身避讓,語氣略顯急促:“才人言重了。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倒是……”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倒是才人如今安好,便是最好?!?/p>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那份欲言又止的關懷,那份為她處境改善而由衷感到的高興,卻清晰地傳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