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城外的安西都護府行軍大營,肅殺之氣彌漫。雖是白日,但中軍大帳內卻因厚重的帳簾垂下而顯得有些昏暗,唯有幾盞牛油燈跳動著昏黃的光焰,將帳內諸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帳壁上,隨著火光微微晃動。
長條形的硬木案幾上,鋪開著一張略顯陳舊卻標注詳盡的西域輿圖,山川河流、綠洲城邦、部落勢力范圍皆以不同色料勾勒分明。案幾周圍,圍坐著七八名身著戎裝、神色肅然的將領,上首正中的,正是安西都護府錄事參軍、實際負責白水城一帶軍務的裴行儉。他今日未著官袍,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暗色勁裝,更襯得面容堅毅,目光如炬。
帳內氣氛沉悶,空氣中混雜著皮革、汗水和塵土的味道。議題焦點集中在近來頗為棘手的“禿鷹部”擾邊問題上。這禿鷹部乃是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麾下一個以剽悍著稱的中等部落,因其牧場靠近唐境,近來趁著西突厥內部汗位之爭愈演愈烈、對邊緣部落控制力減弱之機,頻頻越過邊界,襲擊唐軍斥候、搶掠往來商隊,甚至試探性地騷擾邊境哨所,行為日漸猖獗。
“參軍大人!”一員面色黝黑、性情火爆的裨將率先抱拳,聲如洪鐘,“禿鷹部欺人太甚!末將請命,率我麾下五百精騎,直搗其位于黑石灘的臨時營地,殺他個片甲不留,看這些蠻子還敢不敢捋我大唐虎須!”
話音剛落,另一名年紀稍長、行事穩(wěn)重的都尉便搖頭反對:“李裨將勇武可嘉,但黑石灘地勢開闊,利于騎兵馳騁,禿鷹部又皆是以馬背為生的悍徒,我軍若貿然深入,即便獲勝,也必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況且,一旦乙毗咄陸借此由頭大舉來犯,恐引發(fā)更大邊釁,得不償失。依末將看,不如加強沿線哨所戒備,多派斥候,以守代攻,同時遣使斥責乙毗咄陸管束不力,施以壓力。”
“守?守到何時?”李裨將不滿地哼了一聲,“我等一味示弱,只會讓這些蠻夷以為我大唐怕了他們!如今西突厥內亂,正是我等揚威立萬之時!”
“揚威立萬也需看時機!若因小失大,壞了都護府全局謀劃,誰來擔責?”
帳內頓時爭論起來,主戰(zhàn)派與主守派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卻都難以提出令裴行儉完全滿意的方略。裴行儉面色平靜,手指無意識地在輿圖上禿鷹部活動區(qū)域輕輕敲擊著,目光掃過眾將,并未急于表態(tài)。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坐在末席、一直凝神傾聽、未曾發(fā)言的郭震身上。
“郭從事,”裴行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帳內的爭論,“你入軍也有些時日,近日又隨隊巡查邊境,對此事,有何見解?”
剎那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這位新晉的參軍從事身上。有好奇,有審視,也有幾分不以為然——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又能有什么高見?
郭震聞聲起身,向裴行儉及眾將抱拳行了一禮,姿態(tài)不卑不亢。他走到輿圖前,目光沉靜地審視著地圖上的標記,腦海中飛速整合著近日觀察所得、沿途聽聞,以及……某些來自“特殊渠道”的、關于禿鷹部與其他幾個小部落因爭奪水源而產生齟齬的模糊信息。
“裴參軍,諸位將軍,”郭震開口,聲音清朗而穩(wěn)定,“卑職以為,李將軍欲揚我軍威,張都尉慮及大局,皆有其理。然對付禿鷹部,或可不必非此即彼?!?/p>
他伸手指向輿圖上禿鷹部活動的區(qū)域:“禿鷹部雖悍,然其并非鐵板一塊。其首領莫賀達干性貪而寡恩,近年來為擴張勢力,對其麾下一些小氏族盤剝甚重,內部怨言早已有之。此次頻頻擾邊,與其說是乙毗咄汗的指令,不如說是莫賀達干欲借機擄掠財貨以安撫內部、并向咄陸可汗展示實力的個人行為?!?/p>
此言一出,帳內微微騷動。這等部落內部細節(jié),并非尋常將領所能知曉。裴行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示意他繼續(xù)。
郭震的手指沿邊境線移動:“其二,禿鷹部活動范圍雖廣,但其每次出擊,皆依賴幾處固定的水源地。尤其是其主力外出時,留守營地的力量必然相對薄弱。”他的手指重點在黑石灘東南方向的一處小綠洲點了點,“此處‘月牙泉’,乃是其往來必經之地,且距離其主營地有半日路程。”
接著,他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卑職愚見,我可三管齊下。一,明面上,由張都尉加強邊境巡防,大張旗鼓,做出嚴陣以待之勢,甚至可故意讓禿鷹部斥候察覺我軍‘增兵’跡象,使其不敢輕易大規(guī)模進犯,此乃‘示形以懾之’?!?/p>
“二,暗地里,選派精干小隊,偽裝成商隊或突厥其他部落之人,攜帶少量精美財物,秘密接觸與禿鷹部有隙的鄰近小部落,如‘黃羊部’,許以好處,挑動其與禿鷹部的矛盾,或至少令其保持中立,甚至提供禿鷹部動向信息,此乃‘離間以弱之’?!?/p>
“三,”郭震的目光銳利起來,“針對其外出搶掠的隊伍,不必尋求主力決戰(zhàn)??膳蓴?shù)支機動靈活的輕騎,由熟悉地形的向導帶領,預先埋伏于其歸途險要之處,如月牙泉附近峽谷。待其搶掠得手,志得意滿、防備松懈之際,突然發(fā)動襲擊,不求全殲,只以弓弩遠射,焚其輜重,俘其傷員,一擊即走。如此數(shù)次,禿鷹部必然人人自危,搶掠所得不足以彌補損失,莫賀達干的威望必將受損,內部矛盾加劇,其擾邊之行自然難以持續(xù)。此乃‘擊惰以疲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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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總結道:“如此,既不輕易開啟大戰(zhàn),避免落入突厥人可能的陷阱,又能有效打擊禿鷹部氣焰,保護邊民商旅,更可借此機會,在西突厥邊緣部落中樹立我大唐恩威并施的形象。待其內亂,我可坐收漁利。”
一番分析,條理清晰,層層遞進,既有戰(zhàn)略高度,又具戰(zhàn)術可行性,將攻、守、撫、離等多種手段巧妙結合,完全超越了簡單的“戰(zhàn)”或“守”的爭論。帳內一時寂靜無聲,眾將皆露出思索之色,連先前主戰(zhàn)最力的李裨將也蹙眉沉吟起來。
裴行儉凝視著輿圖,又抬眼深深看了郭震一眼,那目光中充滿了審視與探究。這個年輕人,不僅武功見識不凡,對西域情勢、部落心態(tài)的把握,竟也如此老辣?他手指停止敲擊,緩緩開口道:“郭從事此策,思慮周詳,頗合兵法‘上兵伐謀’之意。諸將以為如何?”
帳內沉寂片刻后,紛紛附和。裴行儉當即拍板:“便依此策行事!細節(jié)之處,郭從事再與諸位將軍詳細推演!”
“卑職領命!”郭震躬身應道,心中卻如明鏡一般。方才策略中關于禿鷹部內部矛盾及月牙泉重要性的關鍵信息,正是來自那枚蠟丸中“墨羽”情報的提示。大哥東方墨雖遠在千里之外,其無形之手,卻已悄然為他鋪下了這初露鋒芒的階梯。帳內燈火依舊,而郭震的軍旅生涯,已然掀開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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