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
曾幾何時,這里是六宮之核心,母儀天下之象征,終日暖香繚繞,宮人屏息,連空氣都沉淀著一種厚重的、不容置疑的威儀與繁華。而此刻,這座輝煌的殿宇卻如同一座華美而冰冷的囚籠,被御前侍衛(wèi)鐵桶般圍住,所有的窗扉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聲音,只余下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殿內(nèi),白日里王皇后那撕心裂肺的“冤枉”哭喊聲,已然嘶啞、力竭,最終化為斷斷續(xù)續(xù)的、如同受傷母獸般的嗚咽,消散在空曠的殿宇中,連回聲都顯得虛弱無力。她癱坐在冰涼的金磚地面上,那身為了探視武媚而特意換上的、象征溫和的明黃色宮裝,此刻早已褶皺不堪,沾滿了灰塵與淚漬,鳳釵歪斜,珠翠零落,長發(fā)散亂地披覆下來,遮住了她大半張因極度激動而扭曲的臉。
最初的震驚與憤怒,如同沸騰的油,在她胸腔里燃燒。她不敢相信,那個卑賤的、靠著狐媚手段上位的武氏,竟敢用如此惡毒的方式陷害她!更不敢相信,陛下竟然……竟然相信了那些漏洞百出的“證據(jù)”!她是皇后!是太宗皇帝親自為陛下選定的正妻!他們王家,是世代簪纓的望族!武媚算什么東西?一個寒門小姓出身的女子,一個先帝的才人,一個還俗的尼姑!她憑什么?!
“毒婦!武媚!你這不得好死的毒婦——!”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向漪瀾殿的方向,喉嚨里擠出破碎而充滿恨意的詛咒,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她揮舞著手臂,仿佛眼前就站著那個她恨之入骨的敵人,“你竟敢……竟敢用自己女兒的命來害我!你不得好死!陛下……陛下一定會看清你的真面目!一定會!”
然而,回應(yīng)她的,只有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以及殿外侍衛(wèi)偶爾傳來的、冰冷而規(guī)律的甲胄摩擦聲。那聲音像是一記記重錘,敲碎了她僅存的僥幸。
恐懼,如同跗骨之蛆,開始從心底最深處鉆出,沿著她的脊椎一點點向上爬升。她環(huán)顧四周,那些平日里對她畢恭畢敬、唯命是從的宮人,此刻都遠(yuǎn)遠(yuǎn)地跪在角落里,深深地低著頭,不敢看她,更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如同一個個沒有生命的剪影。連她最信任的徐嬤嬤,也被單獨(dú)帶走審訊,至今未歸。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感,將她緊緊包裹。她猛地?fù)湎虻铋T,用盡全身力氣拍打著那厚重堅實的木門,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放我出去!本宮要見陛下!本宮是冤枉的!是武媚害我!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你們這些狗奴才,放我出去——!”
門外,毫無反應(yīng)。只有她自己的哭喊聲在殿內(nèi)回蕩,顯得如此蒼白和可笑。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她。她順著門板滑落在地,身體因恐懼和寒冷而劇烈顫抖。她想起了自己離開漪瀾殿時,武媚那看似虛弱、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神;想起了自己袖中那方竊來的、繡著“弘”字的錦帕;想起了母親柳氏提及“嶗山道士”時那隱秘而興奮的神情……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她仿佛看到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早已在她不知不覺間悄然收緊,而她自己,就像一只愚蠢的飛蛾,一頭撞了進(jìn)去。
“完了……全完了……”她喃喃自語,眼神開始渙散。
殿內(nèi)的燭火不知何時被點燃了幾盞,昏黃的光線勉強(qiáng)驅(qū)散了些許黑暗,卻將殿內(nèi)奢華的陳設(shè)映照得如同鬼蜮。那些精美的瓷器、華麗的屏風(fēng)、價值連城的玉器,此刻在她眼中都失去了光彩,反而像是一個個沉默的、嘲諷的見證者。
御膳房送來的晚膳,精致依舊,卻早已冰涼,原封不動地擺在案幾上,如同祭品。
夜深了。
極度的疲憊和精神的巨大壓力,開始讓她產(chǎn)生幻覺。在搖曳的燭影中,她仿佛看到那個早夭的、穿著粉藍(lán)色襁褓的小小身影,正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聲。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猛地指向那個方向:
“誰?!是誰在那里!滾開!給本宮滾開!”
那幻影又倏然消失。
下一刻,她又仿佛看到武媚就站在她面前,穿著一身素白,臉上掛著那抹她熟悉的、溫婉而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譏誚的笑容,正靜靜地、冷冷地注視著她。
“啊——!”王皇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雙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著,“是你!是你!武媚!你滾!你滾??!”
她猛地抓起身邊一個沉重的玉如意,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向眼前那虛幻的身影!
“哐當(dāng)——!”
玉如意砸在堅硬的柱子上,瞬間碎裂開來,飛濺的玉屑如同她崩裂的理智。她還不罷休,如同瘋魔了一般,開始瘋狂地摔砸殿內(nèi)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瓷器、香爐、擺設(shè)……一件件名貴的器物在她手中化為碎片,刺耳的碎裂聲不絕于耳,伴隨著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咒罵。
“武媚——!我詛咒你!詛咒你不得好死!詛咒你的兒子李弘跟你一起下地獄——??!”
殿外守衛(wèi)的士兵,聽著里面?zhèn)鱽淼寞偪駝屿o,依舊面無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只有那緊握兵器的手,微微緊了緊。
當(dāng)最后一點力氣耗盡,王皇后癱坐在一片狼藉的碎片之中,華服被割破,手上也被劃出了細(xì)小的血痕。她目光呆滯,頭發(fā)凌亂,臉上涕淚交加,混合著灰塵,狼狽不堪。她不再哭喊,也不再咒罵,只是怔怔地望著眼前跳躍的燭火,嘴里無意識地、反復(fù)地念叨著:
“完了……全完了……”
昔日的椒房之尊,六宮之主,此刻已然徹底崩潰,只余下一具被恐懼、絕望和瘋狂吞噬的軀殼,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里,等待著最終命運(yùn)的審判。夜色濃稠如墨,將立政殿連同其中發(fā)生的一切,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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