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宗的府邸深處,一間門窗緊閉的書房內(nèi),空氣凝滯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銅鎏金瑞獸香爐里吐出的青煙,不再是往日清雅的檀香,而帶著一股焦灼的、類似硝石的氣息,無聲地彌漫在斗室之間,映襯著此刻正在進(jìn)行的勾當(dāng)。
許敬宗端坐主位,面色沉靜如水,唯有偶爾掠過案牘的銳利眼神,暴露著他內(nèi)心的翻涌。李義府則顯得有些焦躁,在鋪著厚絨地毯的地上來回踱步,他那張慣常堆笑的白凈面皮,此刻繃得緊緊的,透出幾分狠厲。
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并非經(jīng)史子集,而是通過各種渠道搜集來的,與韓瑗、來濟(jì)相關(guān)的奏章副本、往來文書記錄,甚至是一些私下的言論摘抄。幾名身著低級官服、面容精干的心腹文書,正屏息凝神,伏在旁邊的矮幾上,逐字逐句地檢視著那些文字,如同獵犬在搜尋獵物最細(xì)微的氣味。
“如何?可有所得?”李義府停下腳步,聲音帶著不耐,問向其中一名年長的文書。
那文書抬起頭,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謹(jǐn)慎地回道:“回李侍郎,韓侍中與來中書的公開奏對,言辭謹(jǐn)慎,恪守臣軌,直指其非,恐難服眾?!?/p>
“廢物!”李義府低斥一聲,眉頭緊鎖,“難道就找不出一絲破綻?他們難道真是圣賢不成?!”
“李侍郎稍安勿躁?!痹S敬宗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威嚴(yán),讓躁動的李義府稍稍冷靜下來。他端起手邊的茶杯,輕輕吹開浮沫,動作從容不迫,“若其罪昭彰,何須你我在此勞神?正因其藏得深,才需我等‘深文周納’,為其‘量體裁衣’?!?/p>
他放下茶杯,目光掃過那些文書,淡淡道:“奏章之中,字句無暇,然其‘意’如何?譬如,韓瑗去年秋日那道關(guān)于漕運(yùn)的折子,其中言及‘舊制雖善,然時移世易,當(dāng)思變通’,此‘舊制’所指為何?是否暗諷陛下與皇后新政,不合‘先帝舊制’?其心可誅!”
一名文書眼睛一亮,立刻提筆在旁邊的素箋上記錄:“暗諷新政,心懷怨望……”
許敬宗繼續(xù)道:“再來濟(jì),去歲冬底陛下偶感風(fēng)寒,他上表問候,中有‘愿陛下節(jié)勞靜養(yǎng),勿使宵小惑亂圣聽’之句。這‘宵小’指的是誰?是否影射皇后陛下與你我這般盡心王事之臣?此非訕謗君上,離間君臣為何?”
又一名文書奮筆疾書:“影射皇后,離間君臣……”
李義府聽得精神大振,撫掌笑道:“妙!妙極!還是許公老辣!字里行間,皆藏刀劍!”他也立刻加入,指著另一份文書道:“還有這里!韓瑗曾在某次私宴上,評點褚遂良書法,言其‘風(fēng)骨峻峭,不隨流俗’。褚遂良乃罪臣,韓瑗贊其風(fēng)骨,豈非認(rèn)同其悖逆之行?此即朋黨之證!”
許敬宗微微頷首,補(bǔ)充道:“不止于此??闪钣放_放出風(fēng)聲,便說韓、來二人與褚遂良被貶后,仍有密使往來,傳遞消息,內(nèi)容涉及……對太子殿下非嫡出之身的議論?!?/p>
此言一出,連李義府都倒吸一口冷氣。涉及國本儲君,這是最敏感、也是最致命的罪名。他看向許敬宗,眼中閃過一絲敬畏,這老家伙,下手果然狠辣。
“然則……”李義府仍有顧慮,“這些終究是風(fēng)聞與曲解,若無切實人證,恐難成鐵案。韓瑗、來濟(jì)門下,未必肯反戈一擊?!?/p>
許敬宗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威逼利誘,四字而已。韓瑗族侄韓仲良,現(xiàn)任太常寺主簿,其人好賭,虧空甚巨,正可從此入手。許以重利,或握其把柄,不怕他不就范。來濟(jì)門下有一記室參軍,曾因過錯被來濟(jì)嚴(yán)懲,心懷怨恨已久,稍加引導(dǎo),便是現(xiàn)成的刀子?!?/p>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光芒:“再者,何須他們直接指控主官謀逆?只需他們‘證實’,韓瑗或來濟(jì)確實曾對褚遂良表示過同情,或?qū)屎蟊菹掠羞^不敬之言,這些‘旁證’累積起來,便足以在陛下心中坐實其‘結(jié)黨’、‘怨望’之罪。陛下……需要的也并非鐵證如山的謀反案,而是一個足以服眾,至少是足以震懾朝野的理由?!?/p>
李義府徹底拜服,深深一揖:“許公運(yùn)籌帷幄,義府受教了!我這就去安排,定讓那韓仲良與那記室,乖乖開口!”
許敬宗擺了擺手,示意他快去。書房內(nèi)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文書們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混合著墨香與陰謀氣味的空氣。
許敬宗獨(dú)自坐在燈下,看著那些被精心挑選、扭曲、放大的字句,漸漸編織成一張足以將兩位宰相置于死地的大網(wǎng)。他心中并無多少波瀾,宦海沉浮數(shù)十年,他深知政治的殘酷。這不是詩書禮義的考場,而是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屎笮枰麄冏鲞@把刀,他們便做了,同時,也為自己斬開了通往權(quán)力巔峰的道路。
他拿起一份剛剛“加工”好的彈劾奏章草稿,上面羅列著韓瑗、來濟(jì)“結(jié)交罪臣、誹謗君上、離間君臣、非議儲君”等數(shù)條大罪,每條下面都“附有”看似合理的“證據(jù)”與“人證”線索。
“羅織何須真……”許敬宗低聲自語,將草稿輕輕放下,燭光將他投在墻上的影子拉得長長,扭曲如同鬼魅,“只要陛下與皇后……信其為真,便足夠了?!?/p>
窗外的夜色濃重如墨,長安城的萬家燈火,照不亮這間書房內(nèi)正在滋生的黑暗。一場基于虛構(gòu)與構(gòu)陷的政治風(fēng)暴,已然完成了它的理論武裝,只待那最后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