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夜色,比往年冬日來得更早,也更沉。太極宮深處,帝后的寢殿內,金獸吐出的龍涎香氣息幽微,試圖驅散那無處不在的、屬于舊日繁華與血腥的陰翳,卻終究徒勞。殿宇空曠,宮燈的光芒在描金彩繪的梁柱間投下?lián)u曳的、巨大的陰影,仿佛有無形的幽靈在暗處窺伺。
李治并未如常批閱奏章,而是獨自坐在暖閣的窗邊,身上裹著一件厚重的狐裘,仍覺得有絲絲寒氣從窗縫滲入,直透骨髓。他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的庭院,那里,曾是他年幼時奔跑嬉戲的地方,承載著他作為晉王、乃至登基初期那段雖受制于人、卻尚算平穩(wěn)的記憶。長安,是他的出生地,是李唐的龍興之所,是父皇太宗皇帝開創(chuàng)貞觀盛世的核心。這里的每一座宮殿,每一條廊廡,似乎都回蕩著先帝威嚴的聲音,烙印著帝國最輝煌的過往。
“真的要走了么……”他低聲呢喃,聲音里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眷戀。離開這座熟悉的宮城,前往那座雖然繁華、卻終究陌生的東都,于他而言,并非全無猶豫。身體的不適讓他對長途遷徙本能地感到抗拒,更深層的,是一種仿佛要割斷與父祖基業(yè)、與過往榮耀聯(lián)系的隱痛。作為帝王,他深知遷都是基于現(xiàn)實的、無可辯駁的選擇;但作為一個人,一個在這座城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李治,他心中有難以言說的不舍與茫然。
武后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后,將一件更厚的錦毯披在他肩上。她的動作依舊輕柔,眼神卻在觸及這殿中熟悉的陳設時,掠過一抹冰冷徹骨的厭棄。
“陛下還在想長安舊事?”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亂麻的決絕。
李治沒有回頭,只是嘆了口氣:“媚娘,你不覺得……這宮里,似乎總有股散不去的味道么?”他說得含糊,但武后立刻明白了他所指為何。是王皇后與蕭淑妃被廢黜、最終被施以“骨醉”之刑后,那彌漫在宮闈深處,即便用再多的香料也無法完全掩蓋的、若有若無的血腥與怨憤之氣。那是權力斗爭最殘酷的印記,也是他心底不愿觸及的陰霾。
武后的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她何嘗不知?她比李治感受得更深刻,更具體!那些曾屬于王、蕭的宮殿,即便空置,也如同睜大的、充滿怨恨的眼睛,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那場你死我活的斗爭。每一次走過那些回廊,她仿佛都能聽到她們臨死前凄厲的詛咒。長安這座宮城,對她而言,早已不是榮耀的象征,而是充斥著不堪回首的記憶與潛在威脅的牢籠。
“陛下,”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長安宮室雖宏,然舊氣沉沉,于陛下圣體康健無益。妾每行走其間,常感氣息窒礙,心神不寧?!彼灶D,將個人那點隱秘的忌諱,巧妙地與李治的健康及國事聯(lián)系起來,“且關中之困,非止于倉廩。此間人事糾葛,盤根錯節(jié),如同這殿中陳年的積塵,拂之不去,最是耗人心神。陛下欲展宏圖,必先掙脫此無形之枷鎖?!?/p>
她走到李治面前,直視著他略顯躲閃的眼睛,語氣轉為一種帶著誘惑與堅定的展望:“洛陽則不同!新城新宮,氣象萬千,漕運便利,萬物維新。在那里,陛下可免受舊事煩擾,靜心養(yǎng)頤;亦可擺脫關中舊族掣肘,乾綱獨斷,推行新政。那才是屬于陛下,也屬于你我二人的新天地!在長安,我們是活在先帝的影子下,活在過往的恩怨里;而在洛陽,”她微微揚起下巴,目光灼灼,“我們才能開創(chuàng)屬于自己的‘顯慶之治’!”
李治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團燃燒的、幾乎能吞噬一切猶豫的火焰。他深知她話中深意,也明白她急于離開這“傷心地”的迫切。他依賴她的決斷,仰仗她的智慧,甚至……有些畏懼她此刻展現(xiàn)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她將他的不舍歸結為對舊氣的留戀,將遷都塑造成一次擺脫束縛、開創(chuàng)局面的必然選擇。
他疲憊地閉上眼,腦海中閃過太倉那令人心驚的存糧數字,閃過朝堂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反對面孔,最終,定格在武媚那堅定而充滿希冀的臉上。是啊,留在長安,除了沉溺于舊日榮光與陰影,還能得到什么?或許,真的該換個環(huán)境了……
“罷了……”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將滿心的糾結與那莫名的壓抑都隨之吐出,聲音帶著認命般的妥協(xié),“就依媚娘所言。東都……或許真是個好去處?!?/p>
武后看著他終于松口,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色與如釋重負。她輕輕握住李治冰涼的手,聲音放緩:“陛下圣明。到了洛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殿外,北風刮過宮殿的鴟吻,發(fā)出尖銳的呼嘯,像是在為這座古老帝都在這個冬天即將失去的中心地位,奏響一曲凄厲的挽歌。而在帝后心中,離開的決心已然落定,一個關乎帝國未來命運與個人情感歸宿的嶄新篇章,正等待著在東方那座千年古城,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