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刻,貞觀殿內(nèi)。
這座紫微宮中用于舉行大朝會的正殿,今日氣氛迥異于李治病重期間的任何一次朝會。百官依品階肅立于丹墀之下,朱紫青綠,衣冠濟濟,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直接或隱晦地,投向那御階之上,那張空懸了數(shù)月、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柄的御座。
與往日最顯著的不同,便是那曾垂掛于御座之前、隔絕內(nèi)外視線的細密珍珠簾幕,已然被悄然撤去。御座周圍,再無任何遮擋,光明正大地袒露于眾臣之前,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某種狀態(tài)的終結(jié)與新時代的開啟。
當(dāng)司禮宦官那悠長而尖細的“陛下駕到——”唱喏聲響起時,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李治的身影,出現(xiàn)在御座之后。他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衣纁裳十二章紋袞服,步伐沉穩(wěn),雖不疾不徐,卻自有一股重掌乾坤的威儀沛然而出。他的面容在冕旒的珠玉搖曳間若隱若現(xiàn),看不真切神情,但那股透過珠簾撤去后毫無阻隔的空間傳遞過來的、屬于健康帝王的強大氣場,卻讓所有臣子都不由自主地垂低了頭顱,不敢直視。
他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黑壓壓的臣工人頭。那目光不再有病中的渙散與猶疑,而是如同經(jīng)過冰雪淬煉的刀鋒,清冷、銳利,帶著洞察一切的穿透力。
朝議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各部院依次出班,稟奏著積壓或新近的政務(wù)。李治或傾聽,或簡短發(fā)問,或做出決斷,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條理分明,顯示出他對朝局并未因病情而真正脫節(jié)。
輪到御史大夫崔義玄出列,他手持玉笏,聲音洪亮地稟奏著去歲在遼東新平定之地推行軍屯的成果:“……賴陛下天威,將士用命,今歲遼東屯田所獲,除供給當(dāng)?shù)伛v軍及安撫百姓外,尚有大量盈余,可充作軍資,亦可部分轉(zhuǎn)運內(nèi)地,以實倉廩……”
這是顯慶以來對高句麗、百濟用兵后難得的良性循環(huán),是鞏固戰(zhàn)果、穩(wěn)定邊疆的喜訊。崔義玄奏報得頗為自得,殿內(nèi)不少大臣也微微頷首,面露贊許之色。
然而,就在崔義玄的奏報接近尾聲,正準(zhǔn)備細數(shù)具體糧秣數(shù)目之時——
御座之上,一直靜聽的李治,卻忽然抬了抬手,打斷了他。
“崔卿所奏,朕已知曉。”李治的聲音平靜地響起,聽不出喜怒,“屯田之利,在于長遠,在于固本。此事,交由戶部與兵部會同詳細核計,擬定后續(xù)章程再報。”
他的處理并無不妥,甚至可稱穩(wěn)妥。但打斷得如此干脆,卻讓熟悉他病前往往更傾向于讓臣子把話說完的風(fēng)格的幾位老臣,心中微微一動。
更讓眾人心生波瀾的,是李治接下來的舉動。
他沒有繼續(xù)就遼東屯田之事發(fā)表更多看法,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御階之側(cè),那尊置于漢白玉石座之上、用以觀測日影計時的大型青銅日晷。此刻,晷針投下的影子,正清晰地指向某個刻度。
他凝視著那晷影,仿佛在確認著什么,片刻之后,才緩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滿殿文武,用一種帶著幾分玄奧意味的語氣,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宣告:
“朕昨夜于宮中觀星,見北斗之柄,已悄然東指,其勢已顯?!?/p>
北斗柄移,星象流轉(zhuǎn),在時人觀念中,往往關(guān)聯(lián)著時節(jié)更替、天命所向。此言一出,滿殿朱紫皆是一怔,有些摸不清天子突然提及星象的深意,不由得面面相覷,心中惴惴。
就在這滿殿怔忡、猜測紛紜之際,李治卻已從御座上站起身來。他并未理會臣工們的反應(yīng),緩步走到那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前。御案光滑如鏡,卻在一角,有一道不知何時留下的、細微的天然木紋裂紋。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道細微的裂紋上輕輕撫過,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視與追憶。然后,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殿中諸臣,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朗聲吩咐侍立一旁的中書令:
“取——貞觀舊制來。朕要看看,先帝當(dāng)年,是如何定鼎天下,廓清宇內(nèi)的?!?/p>
“貞觀舊制”四個字,如同重錘,敲擊在每一位大臣的心上。
這意味著,陛下不僅僅是要恢復(fù)親政,更是要重拾太宗皇帝那勵精圖治、開拓進取的遺風(fēng)!他要走的,不再是被病情和內(nèi)部紛爭所困擾的“顯慶”老路,而是一條帶著“龍朔”新氣象的、更為強硬、也更富有先帝影子的道路!
珠簾已撤,星象已觀,舊制將啟。含元殿內(nèi),陽光破開窗欞,照射在御案之上,也照亮了李治那堅定而深邃的眉眼。一股新的政治風(fēng)向,在這龍朔元年的第一次大朝會上,已悄然刮起。而始終靜立于御座側(cè)后方的武媚,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面上依舊是完美的恭順,唯有那籠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