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954章 諫疏風(fēng)波（第1頁）

臘月三十，除夕。

洛陽紫微宮張燈結(jié)彩，盛況空前。巨大的宮燈如同串串明珠，將重重殿宇映照得恍如白晝，積雪在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點。含元殿內(nèi)，皇家歲末大宴正在進(jìn)行。編鐘磬鼓，奏響恢宏雅樂；珍饈美饌，陳列于金盤玉盞；宮女宦官，穿梭如織，步履輕盈。宗室親王、公主、外命婦以及文武重臣依序而坐，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派歌舞升平，共慶新歲的盛世景象。

李治端坐于御榻之上，身著赭黃龍袍，頭戴通天冠，雖經(jīng)精心修飾，眉宇間仍難掩一絲揮之不去的倦容，但在如此場合，他必須強(qiáng)打精神，維持著帝王的威儀與親和。武媚坐于其側(cè)，鳳冠霞帔，雍容華貴，她面帶得體微笑，偶爾與近席的宗室命婦低聲交談兩句，舉止從容，風(fēng)姿無雙。帝后二人，在世人眼中，依舊是江山永固、琴瑟和鳴的典范。

宴會行至中段，氣氛愈加熱烈。樂舞稍歇，正是群臣向帝后敬酒祝禱的環(huán)節(jié)。諸王公大臣依次起身，說著吉祥如意的頌詞，殿內(nèi)一片和樂融融。

然而，就在這祥和的氣氛達(dá)到頂點之時，一個身著青色御史臺官服、面容清癯、神色肅然的身影，手持笏板，穩(wěn)步出列，來到了丹墀之下。正是侍御史王義方。他先前曾因諫阻大明宮工程而觸怒過李治，此刻再度出列，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殿內(nèi)歡愉的聲浪不由得為之一滯。

王義方并未如其他臣工般敬酒祝頌，而是深深一揖，隨即昂首，聲音清朗卻如寒冰投爐，瞬間擊碎了殿內(nèi)的暖意：

“陛下！皇后娘娘！臣，侍御史王義方，有本啟奏！”

李治眉頭微蹙，心中掠過一絲不悅，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仍維持著風(fēng)度：“王卿有何事奏來？”

王義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御座上的帝后，最終定格在李治身上，言辭鏗鏘，擲地有聲：

“臣聞，《禮記》有云：‘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又聞，‘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此乃古之圣訓(xùn)，國之常經(jīng)！”

他話語一出，滿殿皆驚！原本細(xì)微的交談聲徹底消失，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向王義方。這可是在除夕國宴之上！他竟敢直指皇后？！

王義方毫無懼色，繼續(xù)慷慨陳詞，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今皇后娘娘，鳳儀天下，母儀萬方，然……然時常參決機(jī)務(wù)，批閱奏章，乃至過問將帥任免，此非婦人所宜預(yù)也！臣非敢不敬皇后，實乃憂心國體有違，綱常失序！長此以往，恐非國家之福，亦非皇后娘娘之福！伏乞陛下明鑒，皇后娘娘深居椒房，頤養(yǎng)圣德，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一番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含元殿的上空！他將“后宮干政”這四個極其敏感的字眼，赤裸裸地拋在了這普天同慶的夜晚，矛頭直指武媚日益擴(kuò)張的權(quán)力！

剎那間，武媚臉上的得體笑容瞬間凍結(jié)，如同覆蓋上了一層寒霜。鳳眸之中，銳利如刀的光芒一閃而逝，她握著酒杯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但僅僅是一瞬，她便控制住了外泄的情緒，只是那眼神，已冷得如同殿外的冰雪。她沒有立刻說話，但那陡然降低的氣壓，讓近席之人無不感到脊背生寒。

李治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他既惱怒于王義方在這吉慶時刻口出狂言，掃了他的興致，更震怒于其言辭中對武媚、乃至對他這位默許甚至依賴皇后理政的皇帝的尖銳批評。他感到一種被當(dāng)眾冒犯的難堪，尤其是這番話，恰恰戳中了他近來心中那隱秘的疑慮與不安。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等待著帝后的反應(yīng)。是雷霆震怒，還是……

李治胸膛微微起伏，他看了一眼身旁面沉如水的武媚，又看向臺下梗著脖子、一副舍生取義模樣的王義方，心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若嚴(yán)懲王義方，難免落下不能納諫、袒護(hù)后宮的口實；若順勢敲打武媚……此念剛一升起，便被他壓下，此刻絕非時機(jī)，亦非場合。

最終，他猛地一拍御案，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放肆！王義方！除夕佳節(jié)，朕與百官同樂，爾竟敢口出狂言，誹謗中宮，擾亂盛宴，該當(dāng)何罪？！”

他并未就“干政”與否做出任何評判，而是直接給王義方扣上了“擾亂盛宴”、“誹謗中宮”的罪名。

“來人！將王義方革去官職，逐出殿外，交御史臺議處！”

數(shù)名金甲侍衛(wèi)應(yīng)聲而入，架起依舊昂首挺胸、口中高呼“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的王義方，將其拖出了含元殿。那呼喊聲在寂靜的殿宇中漸行漸遠(yuǎn)，最終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一場風(fēng)波，似乎被強(qiáng)行壓下。樂聲再起，舞姬重新入場，臣工們強(qiáng)顏歡笑，繼續(xù)飲酒，仿佛方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然而，那被撕開的裂痕，卻已真實地橫亙在了帝后之間，也烙印在了所有在場者的心中。李治端起金杯，飲下一口冰冷的酒液，只覺得滿口苦澀。武媚則端坐如儀，面上重新掛起了無懈可擊的微笑，只是那笑容底下，是翻涌的怒意與更深的警醒。這場除夜盛宴，終究在心驚肉跳與各懷鬼胎中，草草收場。宮闕之外，辭舊迎新的爆竹聲零星響起，卻再也驅(qū)不散這紫微宮上空凝聚的沉重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