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洛陽,桃李芳菲已歇,牡丹正漸次吐露艷色,整座城市沐浴在一種富庶而安寧的氛圍中。倭國使團在歷經(jīng)海陸奔波后,終于抵達這座大唐帝國的東都。正使吉士長丹,一位年約五旬、面容清癯、舉止刻意顯得恭謹?shù)睦铣?,率領著數(shù)十名隨員,依禮入住四方館。他們帶來的貢物不算特別豐厚,卻種類繁多,涵蓋了倭國特色的漆器、珍珠、瑪瑙以及一些精美的竹編工藝品,姿態(tài)放得極低,全然一副仰慕天朝上國、重續(xù)舊誼的模樣。
依照外交儀程,使團首要之事,自然是覲見大唐皇帝。紫微宮貞觀殿內,朝會莊嚴肅穆。吉士長丹身著仿唐制卻略顯局促的禮服,手持笏板,趨步上前,以流利卻帶著明顯口音的漢語,朗聲宣讀由倭國朝廷精心擬定的國書:
“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伏惟陛下,承天御極,德被四?!遍_篇依舊是沿襲舊例的客套與敬語,極力頌揚大唐的文明昌盛與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隨即,話鋒轉入正題,言辭懇切地表達了“追慕華風,愿續(xù)前緣”的強烈愿望,并正式提出“請復遣唐使舊制,允我邦學子僧侶,再入長安、洛陽,習圣賢之書,效天朝之禮”,以期將大唐先進的典章制度、文化技藝再次帶回倭國,滋養(yǎng)其本土文明。
李治端坐御座之上,冕旒下的面色依舊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蒼白,但聽聞倭國如此“恭順”的請求,眉宇間還是舒展了幾分。自西域、漠北用兵以來,四夷賓服的表象下暗流涌動,此刻倭國主動前來示好,請求恢復太宗、高宗前期盛極一時的遣唐使制度,這無疑是對他龍朔朝權威的一種肯定。他微微頷首,給予了溫和的勉勵與原則性的同意,展現(xiàn)了大國天子應有的氣度與胸懷。
然而,吉士長丹及其副使的活動,并未止步于這次正式的朝會覲見。在接下來的幾日里,他們以“請教典制”、“觀摩風物”等為由,通過四方館的唐方接待官員以及一些與倭國曾有往來的中層官吏,積極尋求分別拜見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的“恩典”。其理由冠冕堂皇:皇帝乃一國之君,皇后母儀天下,皆需代表倭國國君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這一請求,本身并不十分逾矩,但在當前洛陽宮闈微妙的氛圍下,卻顯得格外意味深長。
當吉士長丹得以在偏殿單獨拜見李治時,他除了再次表達對恢復遣唐使的殷切期盼外,話語間不著痕跡地流露出對“陛下圣體”的深切關懷,言辭懇切,仿佛真心擔憂大唐天子的健康關乎天下蒼生。而在獲得武媚于昭陽殿的接見時,他則又是另一番說辭,極力贊頌皇后娘娘的“睿智明斷”、“輔佐圣君之功”,甚至引用了一些模糊聽聞的、關于皇后處理政務的“美談”,其言辭之巧妙,既表達了敬意,又似乎隱含著一絲對皇后影響力的格外看重與迎合。
這兩番措辭有細微差別的覲見,其背后意圖,昭然若揭——他們在小心翼翼地試探,試探大唐權力核心的穩(wěn)固程度,試探帝后二人關系的親疏,試探那傳聞中“牝雞司晨”的說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他們呈遞的國書,表面措辭恭敬,然字里行間,尤其是在涉及具體文化交流與人員往來的條款擬定上,卻留下了一些可供日后靈活解釋、甚至可能引發(fā)唐廷內部爭議的模糊空間,仿佛一顆無聲投入水中的石子,意在觀察它能激起怎樣的漣漪。
倭國使團,如同最精明的探子,以其極致的恭順為掩護,正用他們敏感的政治嗅覺,細細品味著這大唐帝國恢弘氣象之下,那一道剛剛開始顯現(xiàn)、卻已足以被外人窺見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