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含元殿大朝。凜冬的寒意被殿內(nèi)肅穆的氣氛隔絕在外,百官屏息,等待著天子對漠北戰(zhàn)事的最終裁斷。
李治端坐御座,冕旒下的面容平靜無波,唯有目光掃過丹墀之下時,帶著帝王的深沉與威儀。他并未讓臣下久等,直接命內(nèi)侍監(jiān)宣讀早已擬好的詔書。
內(nèi)侍監(jiān)展開明黃色的絹帛,聲音洪亮而清晰地傳遍大殿:
“制曰:”
“左武衛(wèi)將軍薛仁貴,驍勇冠世,氣凌三軍。漠北之役,臨陣摧鋒,三箭殄寇,定天山于頃刻,揚國威于朔漠。其功卓著,朕心甚慰。特擢升為右領(lǐng)軍衛(wèi)將軍,檢校代州都督,賜絹帛千匹,黃金百兩,奴婢百口,以旌其勇,以勵將士!”
詔書前半段,對薛仁貴的褒獎毫不吝嗇,擢升、實職、厚賞一應俱全,極力彰顯皇恩浩蕩,酬謝其不世之功。殿內(nèi)群臣,尤其是軍中將領(lǐng),聞之無不振奮,看向武將行列中那位英挺白袍將軍的目光,充滿了敬佩與羨慕。薛仁貴本人則出列,深深叩首,聲音沉穩(wěn):“臣,薛仁貴,謝陛下天恩!必當肝腦涂地,以報陛下!”
然而,詔書的后半段,語調(diào)卻陡然一轉(zhuǎn),帶上了冰冷的鋒芒:
“鐵勒道行軍大總管鄭仁泰,身為統(tǒng)帥,不恤降附,縱兵掠掠,有虧仁德;更兼貪功輕進,不納忠言,致師老兵疲,傷亡慘重,雖有小克,難掩大過。著即免去本兼各職,削封戶三百,改任衛(wèi)尉卿,閉門思過!”
衛(wèi)尉卿,掌管儀仗帳幕,雖品階不低,卻是徹頭徹尾的閑職。這番處置,明面上保留了鄭仁泰的體面,未加更嚴厲的刑罰,實則將其徹底調(diào)離了權(quán)力核心與軍事實權(quán),其政治生涯幾乎宣告終結(jié)。殿內(nèi)一些與鄭仁泰交好或有類似背景的勛舊,聞言皆是心中一凜,暗自警醒,深知這是陛下對驕矜悍將的敲打,無人敢出言求情。
最后,詔書給出了新的安排:
“北疆初定,撫綏為要。著右驍衛(wèi)大將軍、涼州都督契苾何力,兼領(lǐng)安北大都護,總攬漠北諸族撫慰、防戍事宜。望其宣朕恩信,綏靖邊陲!”
契苾何力,鐵勒人出身,卻對大唐忠心耿耿,戰(zhàn)功卓著,且為人沉穩(wěn)持重,由他接掌北疆,既能穩(wěn)定新附部落人心,又能有效執(zhí)行朝廷的安撫策略,無疑是當前最合適的人選。他出列領(lǐng)旨,聲音渾厚堅定:“臣,契苾何力,領(lǐng)旨謝恩!必不負陛下重托!”
詔書宣讀完畢,李治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將各方反應盡收眼底。他看到了薛仁貴的感激與軍中士氣的高昂,看到了勛舊集團的噤若寒蟬,也看到了文臣們對此番恩威并施的暗自頷首。
退朝后,李治與武媚一同返回昭陽殿。殿內(nèi)暖意融融,驅(qū)散了外面的寒氣。李治卸下沉重的朝服,靠在軟榻上,微微閉上眼,似乎有些疲憊。
武媚親手為他斟上一杯熱茶,輕聲道:“大家此番處置,賞罰分明,輕重得宜,朝野定然信服?!?/p>
李治睜開眼,接過茶盞,卻沒有喝,目光有些悠遠:“賞其該賞,罰其該罰,無非是帝王權(quán)衡之術(shù)罷了?!彼D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只是,經(jīng)此一事,朕愈發(fā)覺得,這煌煌天威之下,能如臂使指、全然放心之力,少矣。”
他沒有明說,但武媚立刻聽懂了他話語中那未曾點明的參照——那個遠在海外,力量超然,行事難以揣度,曾讓他倚賴又忌憚的“墨羽”。此番漠北之戰(zhàn)的慘烈代價,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缺少了那種如影隨形、往往能于關(guān)鍵時刻扭轉(zhuǎn)乾坤的“奇兵”與“暗線”。
武媚鳳眸微閃,她自然明白李治的矛盾心理。她自己也時常會想起利州江畔那一幕,想起那枚墨玉與那句“常守本心”的贈言。那力量曾助她良多,卻也因其不受控而終成隱患。她壓下心頭的波瀾,語氣平靜而堅定:
“陛下是天子,掌控的是堂堂正正之國力,行的是光明正大之王道。些許暗影之力,可用則用,不可用,則需確保其不能為患。如今邊疆漸穩(wěn),朝綱在手,只要陛下圣心獨斷,勵精圖治,何須假借外力?”
她的話語,既是對李治的寬慰,也是對其帝王權(quán)威的再次確認與鞏固。
李治聞言,深深看了武媚一眼,眼中的那絲迷茫與復雜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屬于帝王的決斷。他點了點頭,將杯中微涼的茶一飲而盡。
“媚娘說的是。朕,知道了?!?/p>
他放下茶盞,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注,投向了御案上那堆積如山的、關(guān)乎帝國未來命運的奏疏。龍朔年間的棋局,還在繼續(xù),而他,必須作為唯一的對弈者,牢牢掌控全局。至于那些盤踞在視野之外的影子,無論是漠北的,還是海外的,都只能是他棋局中的變量,而非執(zhí)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