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墨城藏書閣最深處的石室,卻在這一夜被數(shù)盞特制的、光線穩(wěn)定而明亮的牛角燈徹底點亮。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竹簡特有的、混合著墨香與微霉的氣息,以及一種近乎凝重的專注。
東方墨屏退了所有隨從,獨自置身于這知識的瀚海之中。他身前的寬大石案上,兩側分別攤開著兩部截然不同的典籍。
左側,是數(shù)卷以古篆書寫、以熟牛皮繩精心編連的《墨子》殘卷,竹色深沉,顯然年代極為久遠。他翻至《墨子·備梯》篇,其中有一段記載頗為隱晦:“……置罌罁于地,以火灼之,氣涌而水激,可助升攀……”文字簡略,更多是描述一種利用熱氣與水產(chǎn)生推力,輔助攀爬城墻的守城技巧,原理樸素,并未深入。
右側,則是一冊前朝不知名煉丹術士留下的手稿《水火相生圖》,以絹帛繪制,上面以朱墨勾勒著各種丹爐、管道、以及水汽循環(huán)的示意圖,圖形玄奧,充滿了方士特有的神秘主義色彩,夾雜著許多關于“龍虎交媾”、“坎離既濟”的虛妄之言,但其中一些關于密閉容器受熱、水汽運行的描繪,雖目的荒誕,卻隱隱觸及了某些熱力與壓力的表象。
東方墨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在左右兩部典籍間來回移動。他摒棄了《備梯》中具體的軍事應用,也濾去了《水火相生圖》中那些丹鼎鉛汞的虛妄成分,只萃取其中最核心的、關于“熱”、“水”、“氣”、“力”之間轉化與關聯(lián)的樸素認知。
他的指尖在一行關于“氣涌而水激”的古篆上輕輕敲擊,又在那絹帛圖上描繪著水汽推動某個機關部件的模糊線條上停留。腦海中,白日里那炭爐上起伏的陶蓋,那朱砂繪制的環(huán)狀軌跡,與這些古老的文字和圖錄,開始碰撞、交織、融合。
“原理相通,唯缺一物……一種能持續(xù)、穩(wěn)定、且足夠猛烈地產(chǎn)生此‘氣’之源……”他低聲自語,眉宇微蹙。銀骨炭雖好,但其熱量與持續(xù)性,對于他所構想的那種能夠推動巨舟的磅礴之力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
就在他思緒深入,幾乎觸碰到那層關鍵障礙之時,石室的門被輕輕叩響。
“進。”
青鸞應聲而入,她依舊是一身利落的裝扮,肩頭與發(fā)梢還帶著室外未散的寒氣。她手中捧著一塊烏黑發(fā)亮、質地緊密的石頭,將其置于石案的空處。
“墨,您前日吩咐留意的那種‘可激烈燃燒之石’,勘探隊在爪哇島東部新發(fā)現(xiàn)的礦脈中找到了。此物燃燒時火力極旺,遠勝木炭,且持續(xù)時間長久,當?shù)厝朔Q之為‘石炭’或‘煤’?!彼穆曇羟逦瑤е唤z完成任務的利落。
東方墨的目光,立刻被那塊南洋煤礦樣本所吸引。他放下手中的玉尺——那玉尺方才正被他用來測量一段受熱后的銅管那極其微小的膨脹幅度,這是驗證材料在熱力作用下形變的基礎。他拿起那塊煤,入手沉甸,觸感粗糙,卻能感受到其內蘊藏的、遠超木炭的潛在能量。
“火力極旺……持續(xù)長久……”他重復著青鸞的描述,眼中閃爍著如同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般的光芒。這正是他所需要的!“好!甚好!”
他拿起旁邊一把用于切割藥材的鋒利小刀,運起內力,刀鋒閃過一道寒光,輕松地切下了煤礦的一角。斷面處,那烏黑的光澤更加明顯。
他將那切下的煤塊置于燈下仔細觀看,仿佛能透過這冰冷的石塊,看到其內部那即將被點燃的、狂暴的火焰與奔騰的蒸汽。
“鸞,”他抬起頭,聲音中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預言般的篤定與熱切,“我們找到了關鍵之物。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不再是依靠風帆與人力……”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室的墻壁,看到了那波濤洶涌的大海。
“……我們要讓這來自地底的‘火’,驅動鋼鐵的機關,在這萬里‘水’疆之上,行走如飛!”
石室之內,燈火長明。古老的智慧與嶄新的發(fā)現(xiàn),在這南洋的深夜里交匯,一個顛覆過往航海方式的偉大構想,已然在這墨守與開拓并存的“新篇”中,孕育出了清晰的脈絡。窗外,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夜梟的啼鳴,尖銳而悠長,仿佛在為這即將到來的變革,奏響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