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半,萬籟俱寂。白日里漪瀾殿的悲聲與混亂,仿佛已被這深沉的夜色吞噬、消化,只留下一種緊繃的、令人不安的余韻。殿內(nèi)燭火大多已熄,只余武媚寢榻邊一盞孤燈,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燈罩內(nèi)跳躍,將她倚在榻上的、單薄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忽長忽短,搖曳不定。
她并未入睡,只是合著眼,濃密而濡濕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青影。喪女的鈍痛依舊在胸腔內(nèi)盤旋,如同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但更強烈的,是一種冰封般的冷靜,以及對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的精準預(yù)判。王皇后被拘,僅僅是個開始。長孫無忌那些人,絕不會坐視后位易主,更不會允許他們關(guān)隴集團的勢力根基被動搖。他們此刻,必然在暗處集結(jié),醞釀著反擊。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極輕、卻富有特定節(jié)奏的三下叩門聲,如同夜梟啄擊樹干。
武媚倏然睜眼,眼底一片清明,沒有絲毫睡意。
侍立在暗影里的崔沅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移至門邊,側(cè)耳細聽片刻,而后輕輕拉開一道縫隙。一道穿著深青色內(nèi)侍服飾、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瘦削身影,如同滑溜的魚兒般閃了進來,隨即門又被無聲地合攏。
來人迅速摘下遮住大半張臉的兜帽,露出一張精明干練、此刻卻帶著凝重之色的臉龐——正是中書舍人李義府。他沒有多看周遭,徑直快步走到榻前數(shù)步遠的地方,撩起袍角,便要跪下行禮。
“非常之時,不必多禮了?!蔽涿牡穆曇魩еa(chǎn)后的虛弱和哭喊后的沙啞,卻異常平穩(wěn),打斷了他的動作,“崔沅,看座?!?/p>
崔沅迅速搬來一個繡墩,置于榻前稍側(cè)的位置。李義府略一躬身,便側(cè)身坐下,腰背依舊挺直,顯出一種慣有的謹慎與機敏。
“娘娘節(jié)哀?!崩盍x府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在這空曠寂靜的殿內(nèi)卻字字清晰。他并未贅言安慰,目光快速掃過武媚蒼白卻異常冷靜的臉,心中便已了然大半?!俺尖挂姑八狼皝?,是因局勢緊迫,不容耽擱?!?/p>
武媚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xù)。她的目光落在李義府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皇后被囚立政殿,然長孫太尉、褚仆射等已連夜入宮求見,雖被陛下拒之門外,但其勢未衰。”李義府語速略快,卻條理分明,“他們必會以‘皇家體面’、‘國本穩(wěn)固’為由,竭力保全皇后之位,至少,要保住柳氏根基,避免牽連過廣。若被他們穩(wěn)住陣腳,緩過氣來,日后恐對娘娘與弘皇子殿下,更為不利?!?/p>
他頓了一下,觀察著武媚的反應(yīng),見她眼神微瞇,寒意凝聚,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他繼續(xù)道:“故此,眼下絕非哀慟之時,而是需趁陛下盛怒未消,長孫等人尚未及布置周全,擴大戰(zhàn)果之機!”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卷得極細的、看似普通的紙條,并未直接遞給武媚,而是雙手呈給一旁的崔沅?!按四顺冀瞻抵兴鸭?。其上所列,一是榮國夫人柳氏及其族中子弟,多年來貪瀆受賄、強占民田、縱奴行兇等不法事,證據(jù)雖非鐵板一塊,但若在此時拋出,足以令柳氏聲名狼藉,加重皇后罪責(zé)。其二……”他聲音更沉,“是朝中幾位與柳氏、乃至與長孫太尉過往從密,可能在此事上為皇后張目的官員名單,及其一些可供攻訐的錯處。”
武媚從崔沅手中接過那紙條,并未立刻展開,只是用手指輕輕捻著,感受著那紙張粗糙的質(zhì)感。她自然明白李義府的意思。這不僅僅是要扳倒一個失了帝心的皇后,更是要借此東風(fēng),狠狠斬斷關(guān)隴集團伸向后宮、乃至意圖左右皇嗣的一只重要臂膀,甚至動搖其在朝堂的根基!
“李卿以為,當如何?”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李義府。
李義府迎著她的目光,毫不退縮,眼中閃爍著賭徒般的興奮與冷靜:“臣以為,當雙管齊下。一面,娘娘需在陛下面前,維持悲慟,更需適時展現(xiàn)弘皇子殿下之聰慧可愛,鞏固圣心,讓陛下憐惜之下,更恨皇后之毒。另一面,”他指了指那紙條,“這些罪證與名單,需得有人,在合適的時機,以‘忠君愛國、憤慨不已’的姿態(tài),上達天聽!臣,愿效犬馬之勞,聯(lián)絡(luò)御史臺、門下省中可用之人,明日……最遲后日,便讓彈劾柳氏及諸官的奏章,飛入兩儀殿!”
他這番話,可謂膽大包天,直接將矛頭指向了當朝太尉及其背后的龐大勢力。這是在賭,賭皇帝的怒火足以焚燒一切舊有的平衡,賭武媚的未來值得他押上全部身家!
武媚靜靜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記載著罪證與名單的紙條。殿內(nèi)孤燈的火苗在她深不見底的瞳孔中跳躍。良久,她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與決斷:
“準?!?/p>
只有一個字。
卻重逾千斤。
李義府眼中精光爆射,立刻躬身:“臣,領(lǐng)命!定不負娘娘重托!”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與這位武昭儀,便真正綁在了同一輛戰(zhàn)車之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去吧,萬事小心。”武媚揮了揮手,略顯疲憊地重新闔上眼。
李義府不再多言,迅速起身,戴上兜帽,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黑暗,由崔沅引著,消失在殿門之外。
殿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死寂。
武媚睜開眼,看著手中那小小的紙條,又抬眼望向立政殿的方向,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徹骨的弧度。
棋盤已亂,棋子已動。接下來,便是看你死我活的搏殺了。她失去的,必要讓敵人,百倍償還!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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