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寒冬,仿佛要將整個長安城都凍結(jié)在時光里。時近臘月,接連數(shù)日的狂風(fēng)暴雪,將這座百萬人口的雄城徹底掩埋在厚重的素白之下。朱雀大街兩側(cè)的槐樹被冰棱壓彎了枝椏,平日里摩肩接踵的東西兩市門可羅雀,只有巡街金吾衛(wèi)沉重的靴履踏碎堅(jiān)冰的“咔嚓”聲,以及北風(fēng)掠過坊墻檐角時發(fā)出的、如同冤魂嗚咽般的尖嘯,打破這死寂般的冰冷。
徹骨的寒意,不僅凍結(jié)了街巷,更無孔不入地滲透進(jìn)帝國權(quán)力核心的宮闕深處。
兩儀殿內(nèi),銀絲炭火燒得極旺,上好的獸金炭無聲地釋放著灼人的熱力,試圖驅(qū)散那從每一個縫隙鉆入的凜冽。李治裹著一件玄狐皮裘,獨(dú)自坐在寬大的御案之后,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章,仿佛也帶著冰雪的重量。他剛剛批閱完一份關(guān)于河?xùn)|道雪災(zāi)的急報,朱筆提起,尚未落下,指尖卻已凍得有些僵硬。他正欲喚內(nèi)侍再添些炭火,卻見侍立在側(cè)的心腹老內(nèi)侍,腳步比往常更顯急促地?zé)o聲趨近,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
“大家……”老內(nèi)侍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清晰地穿透了炭火的噼啪聲,他雙手高高捧起一封看似尋常的信函,“宮門初啟時,一名身份不明之人,將此信擲于承天門外金吾衛(wèi)值守處,未留只言片語,只厲聲言道,關(guān)乎社稷存亡,務(wù)必……務(wù)必即刻呈送御覽,不得經(jīng)由任何衙署!”
那封信靜靜地躺在老內(nèi)侍的手中,信封是市面上最常見的青麻紙,火漆亦是普通的暗紅色,并無任何特殊紋樣,樸素得近乎可疑。然而,“關(guān)乎社稷存亡”六字,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入了李治的心底。
他放下朱筆,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接過了那封觸手冰涼的密信。狐裘的溫暖仿佛瞬間被隔絕,一股寒意順著指尖直竄而上。他深吸一口氣,指甲劃開那毫無特色的火漆,抽出了內(nèi)里僅有一頁的信箋。
信上的字跡潦草而急促,仿佛書寫者正處于極大的恐懼或激動之中,墨跡甚至因運(yùn)筆太快而略有洇散。然而,那寥寥數(shù)行字,卻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地捅進(jìn)了李治的眼中,直刺心核!
“……駙馬都尉房遺愛,借妻高陽公主之勢,陰結(jié)駙馬都尉薛萬徹,密謀不軌,暗蓄甲兵,窺探禁中,意圖……廢立……”
“房遺愛……高陽……薛萬徹……”李治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每一個名字從他齒縫間擠出,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房玄齡的次子,娶的是父皇生前最為寵愛的公主高陽;薛萬徹,亦是凌煙閣功臣之后。皆是至親的妹婿,是這大唐帝國勛貴圈中最頂尖、最核心的人物!他們……他們怎么敢?!
是了,高陽!自父皇龍馭上賓之后,她對自己這個繼承了九五之尊的兄長,何曾有過半分真心敬服?往日那些嬌縱怨望之語,宮中并非沒有風(fēng)聞!房遺愛不過一紈绔子弟,薛萬徹更是勇武有余、心智不足之輩,此二人若無人慫恿撐腰,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是高陽!定然是她心中積怨已深,竟欲行此滔天之謀!
一股混雜著極致震怒、被至親背叛的刺痛、以及深不見底的驚懼的洪流,如同地下奔突的巖漿,轟然沖垮了李治所有的理智堤壩。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握著信紙的手猛地收緊,堅(jiān)硬的指甲幾乎要刺破那薄薄的紙張,手背上青筋暴起,劇烈地顫抖著。
“噗——”一口灼熱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他口中噴出,帶著壓抑到極致的嘶聲。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玄狐皮裘下單薄的身軀因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沖擊而微微搖晃。
父皇……父皇??!您才賓天幾年?您曾寄予厚望的臣子,您曾百般寵愛的女兒,您親自挑選的駙馬……他們,他們便已迫不及待,要將您傳下的江山,要將朕,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了么?!
御案上那盞長明宮燈的火苗,被他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帶得瘋狂搖曳,將他瞬間失去血色的臉龐映照得明明滅滅,那眼底深處翻涌的,是滔天的怒火,是冰封的恐懼,更是如同被最信任之人從背后捅刀般的、難以言喻的劇痛與荒涼。
那封輕飄飄的密信,此刻在他手中,重逾泰山,燙如烙鐵!它不僅灼燒著他的手掌,更似要將他整個人,連同這看似穩(wěn)固、實(shí)則暗流洶涌的大唐皇座,一并焚為灰燼!
殿內(nèi),炭火依舊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暖意,但李治卻只覺得,自己正獨(dú)自赤身裸體,站立在永徽三年這最酷寒的冰原之上,四周是望不到盡頭的風(fēng)雪,和無邊無際的、來自至親之人的惡意。
這封不期而至的匿名密信,如同一道毫無征兆、撕裂天穹的慘白驚雷,悍然劈開了永徽三年歲末這看似被冰雪封印的平靜湖面。冰層之下,那洶涌了不知多久的暗流與足以吞噬一切的刺骨深寒,已咆哮著,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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