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甘露殿偏殿內(nèi),白日的喧囂與賀喜的人潮早已退去,只余下宮燈投下的昏黃光暈,在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拉長出靜謐的影子。窗扉緊閉,將料峭的春寒擋在外面,殿內(nèi)暖融,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與一絲尚未散盡的、獨(dú)屬于新生嬰孩的奶香氣。
武媚披著一件素錦寢衣,烏黑的長發(fā)未綰,松散地垂在肩后,襯得她產(chǎn)后蒼白的臉愈發(fā)小了,下頜尖尖。她并未安睡,只是輕輕倚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懷中抱著已然熟睡的女兒。嬰孩紅撲撲的小臉貼著她的胸口,呼吸均勻綿長,溫?zé)岬男⌒∩碥|仿佛一塊暖玉,熨帖著她冰涼的手心。
她的目光,卻并未停留在女兒恬靜的睡顏上,而是穿透了緊閉的窗欞,遙遙望向南方。那片天空之下,是千里之外的利州,是奔流不息的江畔。記憶的潮水裹挾著江風(fēng)的濕氣與少女時代的心悸,洶涌而來。
那時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在利州江畔,驚鴻一瞥,遇見了那個仿佛從水墨畫中走出的男子——東方墨。江霧迷蒙,他的眼神卻清亮如星,許下那看似荒誕卻擲地有聲的“千年之約”。他說,愿以暗夜為憑,護(hù)她千年安寧。彼時,她只覺心跳如鼓,似懂非懂,將那承諾當(dāng)作一個瑰麗而遙遠(yuǎn)的夢,深藏心底。
然后,是感業(yè)寺。青燈古佛,光影在墻壁上跳動,映照出她跪在蒲團(tuán)上單薄而僵直的背影。木魚聲單調(diào)而冰冷,敲打在空寂的禪房里,也敲打在她一度幾乎沉淪的心上。那里沒有東方墨的身影,卻有蕭淑妃那令人齒冷的毒計。然而,那毒計尚未真正展開,便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霹靂力量碾得粉碎!她雖不明所以,卻能清晰地感應(yīng)到那股力量帶來的震懾與庇護(hù)。也正是在那個夜晚,一張墨跡淋漓的紙條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她的枕下,只有四個字——“潛龍勿用”。
那四個字,如同醍醐灌頂。她瞬間明了,這是東方墨的手筆,在提醒她。她按捺下所有的不甘與躁動,將所有的鋒芒與算計深深藏起,如同潛龍蟄伏于淵,在感業(yè)寺那方寸之地,默默地觀察,靜靜地等待。
一年前,房遺愛謀反案如同一聲驚雷,震動朝野。案破之后,血流成河。也就是在那一片肅殺與人人自危的氛圍中,她意識到,僅僅依靠那虛無縹緲的“千年之約”和遠(yuǎn)在暗處的墨羽,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她必須擁有屬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張植根于宮廷、完全聽命于她的網(wǎng)。于是,在母親楊氏的全力支持下,她開始借助家族殘存的人脈和楊氏帶來的、精心挑選的可靠人手,小心翼翼地編織起來。而崔沅,便是母親專程為她物色、最為得力的貼身女內(nèi)侍,也是這張網(wǎng)最初、最核心的執(zhí)線人之一。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輕輕描摹著女兒柔軟的脊背。懷中這小小的、全然依賴她的生命,讓她心底最后一絲屬于過往的、對他人守護(hù)的期待,徹底斬斷。潛龍已潛得夠久,如今,她已是昭儀,膝下有女,恩寵正隆,如同龍見於田,是該有所作為的時候了!
“權(quán)力……”她幾乎無聲地自語,唇瓣翕動,吐出這兩個字時,帶著一種冰冷的、淬煉過的堅定,“唯有緊握在手的權(quán)力,方能主宰自身命運(yùn),護(hù)得吾兒周全,不再受制于人,不再僅僅寄望于那江畔一夢或暗處的雷霆?!?/p>
她不能再僅僅等待。那張沉默已久、由她親手編織的網(wǎng),該醒來了。
目光收回,落在殿內(nèi)搖曳的燭火上,那火焰在她深不見底的瞳孔中跳躍。她微微側(cè)首,用一種不同于往日虛弱、帶著清晰指令意味的聲調(diào),極輕地喚了一聲:“崔沅?!?/p>
一道纖細(xì)卻沉穩(wěn)的身影應(yīng)聲從帷幕后的陰影中走出。正是崔沅,她穿著尋常宮女的服飾,面容平凡,眼神卻異常清明內(nèi)斂。她快步上前,垂首跪在榻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忠誠與默契:“娘娘有何吩咐?”
武媚看著她,眼神清明而冷澈,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織網(wǎng)者的銳利:“我們的人,沉默得夠久了?!?/p>
崔沅身形微不可察地一直,頭垂得更低,語氣卻帶著一絲壓抑已久的振奮:“是。去年遵娘娘之意潛形匿跡,所有暗線皆在,只待娘娘令下。”
“如今,是時候了?!蔽涿牡穆曇舨桓撸瑓s字字千鈞,“去,喚醒他們。告訴李義府,陛下的恩典,本宮心領(lǐng)了。讓他留心近日朝中,尤其是……長孫太尉那邊,對今日之事的議論,無論巨細(xì),皆需報來。”
“奴才明白。”崔沅眼中精光一閃。
“還有,”武媚頓了頓,眼中寒芒更盛,“王皇后與蕭淑妃宮中,我們早年埋下的釘子,該動一動了。借賞賜、問安之名,多走動,多看,多聽。她們接下來的一舉一動,本宮都要知道。記住,要如履薄冰,更要抓住時機(jī)?!?/p>
“是!奴才定當(dāng)小心行事,不負(fù)娘娘重托。”崔沅叩首,語氣堅定。
“去吧?!?/p>
崔沅不再多言,迅速起身,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無聲息地退入殿角的黑暗之中,氣息瞬間收斂。
殿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寂靜,只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武媚緩緩靠回引枕,低下頭,看著懷中女兒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純凈無暇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她。
武媚的臉上,緩緩綻開一抹極淡、極溫柔的笑意,那笑意抵達(dá)眼底,卻未能融化其深處的冰封與決絕。她伸出纖細(xì)的手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女兒嬌嫩的鼻尖。
恰在此時,懷中的小公主似乎被驚擾,小嘴一扁,發(fā)出了一聲清脆而響亮的啼哭,打破了這深夜的沉寂。
啼哭聲在暖融的殿內(nèi)回蕩,穿透窗紙,散入皇城無邊的夜色中。
武媚垂首,唇角那抹溫柔的笑意尚未散去,眼底卻已是一片洞悉世情、冷冽如霜雪的清明,以及……一種沉睡的網(wǎng)羅被喚醒、欲主動攫取命運(yùn)的篤定。
潛龍勿用之日已過,見龍在天之時已至。而這漫漫長夜,方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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