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醞釀了一整日的悶熱終于化作了一場瓢潑暴雨。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紫微宮的琉璃瓦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響,又匯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從飛檐翹角間奔瀉而下,仿佛天穹破裂??耧L卷著雨霧,蠻橫地穿過長廊,撲打著緊閉的門窗,整個宮城都在自然的偉力下震顫、呻吟。
貞觀殿暖閣內,雖門窗緊閉,卻依舊能清晰地聽見外面那撼天動地的風雨聲。燭火被門縫滲入的疾風吹得搖曳不定,將帝后二人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扯得扭曲變形。
李治今日精神不濟,午后便有些低咳,此刻被這雷聲雨聲驚擾,咳得愈發(fā)厲害了些,斜靠在榻上,面色在明滅的燭光下顯得有些青白。武媚坐在榻邊,手中端著一碗剛剛煎好、熱氣騰騰的湯藥,正用小勺輕輕攪動著,試圖讓它快些涼下來。
殿內只有李治壓抑的咳嗽聲和外面狂暴的風雨聲。
忽然,武媚停下了攪動藥勺的動作,抬起眼,目光似乎沒有焦點地望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黑暗,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飄忽的語氣,突兀地問道:
“陛下……可還記得,感業(yè)寺后院……那口古井?不知這些年過去,那井……是否已經(jīng)枯竭了?”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無聲的閃電,驟然劈開了李治被病痛和風雨攪得有些昏沉的意識。
感業(yè)寺!古井!
那是她人生中最落魄、最灰暗的時期所在!是她從先帝才人變?yōu)榍酂艄欧鹋耘岬牡胤?!她為何會在此時,此地,突然提起那個地方,那口井?
李治的咳嗽猛地一窒,他倏地轉頭,看向武媚。在她平靜無波的臉上,他看不到絲毫懷舊的溫情,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讓他莫名心悸的幽冷。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一把緊緊握住了武媚那只沒有端藥碗的、擱在膝上的手。
她的手,冰涼。如同浸過井水。
“媚娘……”李治的聲音因咳嗽和驚疑而更加沙啞,他用力握緊她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驅散那股寒意,“怎么突然提起……提起那個地方?那井……朕如何得知?你……”
他的話未能說完。武媚卻緩緩抽回了自己的手,動作并不激烈,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她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了榻邊小幾上,那本被李治時常翻閱、用以自省和教導太子的《帝范》之上。書的扉頁微微敞開著,方才一陣疾風從窗縫鉆入,恰好將幾點冰冷的雨滴吹灑其上,暈開了墨跡。
她看著那被雨水濡濕、字跡變得模糊的扉頁,唇邊泛起一絲極淡、極詭異的弧度,低聲自語,又像是在對李治說:
“太宗皇帝……當年在《帝范》中曾言,‘夫治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搖,則枝葉茂榮’。而臣妾卻覺得,有時候……治國亦如馭舟。”
她的聲音在風雨雷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森然。
“風平浪靜時,自是安穩(wěn)??梢坏┯錾洗说润@濤駭浪,”她微微停頓,目光再次掃向窗外那一片狂暴,“若掌舵之人心中無定見,手中無絕對的權柄,看不清方向,握不緊舵輪……便極易被一個浪頭打翻,墜入那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p>
“轟隆——!??!”
一道極其刺目的閃電撕裂夜空,緊隨其后的便是一聲幾乎要震碎耳膜的驚雷,猛然炸響!仿佛就在紫微宮的頭頂上方。
雷聲炸響的瞬間,暖閣內的燭火齊齊劇烈地跳動、明滅,險些徹底熄滅。
也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宮墻之外,因這場突如其來的特大暴雨而水位急劇上漲的洛水,發(fā)出了沉悶而恐怖的咆哮聲。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斷枝,以及白日里被武媚拋入水中的、那些未能被撿拾起來的明珠,奔騰著,怒吼著,以無可阻擋之勢,沖垮了部分低矮的河岸,瘋狂地灌入洛陽城的地下排水溝渠網(wǎng)絡。
那些象征著帝王安撫與恩賞的、圓潤光澤的南珠,在污濁的激流中無助地翻滾、碰撞,隨著滔滔洪水,沖向那黑暗、骯臟、深不見底的下水道深處,它們曾有的光華,被泥濘徹底吞噬,再無半點痕跡。
暖閣內,雷聲的余韻還在梁柱間回蕩。
李治怔怔地看著武媚,看著她在那道慘白閃電映照下,顯得格外冷靜甚至冷酷的側臉,心中掀起了比窗外洛水更加洶涌的驚濤駭浪。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場病,這場大捷,似乎讓他身邊這個最親密的女人,變得有些陌生,有些……讓他難以掌控。
而武媚,依舊平靜地坐在那里,仿佛剛才那番意有所指的話語,和那驚天動地的雷聲,都與她無關。唯有在閃電再次亮起時,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冰冷而堅定的光芒,預示著這場帝后之間的暗涌,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