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古城,北依太行,南控汾水,山河形勝,自古便是人文薈萃之地。狄氏一族于此繁衍生息,雖非頂級門閥,亦是詩禮傳家,在地方上頗有清望。東方墨與青鸞抵達此處,并未急于前往城中官學或已知的幾處“明德書院”暗訪,而是信步于城郊鄉(xiāng)野,意圖更自然地感受此方水土孕育的靈氣。
這一日,天光晴好,汾水之畔垂柳依依,碧波蕩漾。二人行至一處名為“棲鳳里”的鄉(xiāng)塾附近,但見幾間樸素的瓦舍掩映在綠樹之中,朗朗讀書聲隨風傳來,頗有幾分鬧中取靜的雅致。正欲繞過,卻聽得塾舍之內(nèi),并非尋常的誦讀之聲,而是一場頗為激烈的辯論,引得一些過路的鄉(xiāng)民也駐足旁聽。
“……依爾等所言,趙甲借貸于錢乙,立有契書,到期未還,錢乙強牽其牛,便是天經(jīng)地義?”一個清越而沉穩(wěn)的少年聲音響起,雖略顯稚嫩,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東方墨與青鸞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興趣。二人悄然行至塾舍窗邊,借著柳蔭掩映,向內(nèi)望去。
只見學堂之內(nèi),十余名年紀不一的學子圍坐,上首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塾師捻須不語,目光中含著一絲考較之意。場中,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學子正站起身來,他身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衿,身形挺拔,面容清俊,尤其一雙眸子,黑白分明,炯炯有神,顧盼之間自有光華流轉(zhuǎn)。方才發(fā)問的,正是此人。
面對同窗們關于“欠債還錢,契約為憑”的主流觀點,這青年學子不慌不忙,環(huán)視眾人,朗聲道:“契約固然重要,然《唐律疏議》有云,‘諸負債不告官司,而強牽財物,過本契者,坐贓論’。錢乙牽牛,其值幾何?是否‘過本契’?此其一也。再者,趙甲為何逾期?可是因天災人禍,力不能及?若其情可憫,而錢乙不分青紅皂白,行此強橫之事,豈是仁恕之道?律法之設,非僅為懲惡,亦為揚善,衡平止爭。若只知拘泥契書文字,罔顧人情天理,與酷吏何異?”
他言辭清晰,條理分明,不僅援引律法條文精準,更能探及立法本意與世道人心。更難得的是,他并未止步于批判,轉(zhuǎn)而提出:“依學生淺見,此事當先明趙甲違約之由,再估牛之實價與債務本息之差。若確系強牽過本,則當責令錢乙歸還逾值部分,或賠償相應損失,并對趙甲違約之舉,依情節(jié)輕重,或?qū)捪迺r日,或薄施懲戒,方為兩全之策。如此,既維護契約之信,亦存仁厚之心,方合圣賢教化,律法本意?!?/p>
一番論述,引經(jīng)據(jù)典,析理入微,既展現(xiàn)了扎實的學識,更流露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明察與公允。不僅讓先前持強硬態(tài)度的同窗啞口無言,連那老塾師也頻頻頷首,眼中贊賞之色愈濃。
窗外的東方墨,靜立聆聽,目光始終落在那青年學子身上。他見此人于紛繁表象之下,能迅速抓住“強牽財物是否過本”及“違約緣由”這兩個核心關鍵,邏輯縝密,思維敏捷,更難得的是心中存有一份仁恕與衡平之念,并非死讀詩書、墨守成規(guī)之輩。
青鸞亦微微側(cè)首,以僅容二人可聞的聲音道:“先生,此子析案,直指要害,明察秋毫,更難得心術端正,并非刻薄寡恩之徒。”
此時,塾內(nèi)辯論暫歇,老塾師出言總結,對那青年學子的見解多有肯定。散學之后,學子們魚貫而出。東方墨示意之下,一名扮作仆役的“墨刃”成員,悄然接近一名落在后面的年長學子,借著詢問路徑,旁敲側(cè)擊地打聽起方才那出眾青年的來歷。
不過片刻,信息便傳回。
“回先生,小姐,”那“墨刃”成員低聲道,“方才辯論者,名為狄仁杰,并州本地人氏,祖居于此。自幼聰慧異常,博覽群書,過目成誦,尤精律法、經(jīng)義。更兼心思縝密,常為鄉(xiāng)鄰剖析事理,排難解紛,雖年紀尚輕,在此地已有‘神童’、‘小包公’之譽,鄉(xiāng)人皆言其他日必非池中之物?!?/p>
“狄仁杰……”東方墨于唇齒間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目光再次投向那已與同窗說笑著遠去的青衿背影。汾水湯湯,柳絲拂動,映襯著那少年人挺拔的身姿與眼中未曾磨滅的光華。
“明察秋毫,心存仁恕,邏輯縝密,更兼一股凜然正氣。”東方墨緩緩對青鸞道,唇角泛起一絲極淡卻真實的欣賞笑意,“此子之才,不在技,而在心,在智。假以時日,精心雕琢,必為國之柱石,亦是我‘墨羽’理念最佳踐行者之一。如此‘奇英’,方不負‘薪火’之名。”
他并未立刻上前接觸。良材美玉,需有時日成長,亦需恰當機緣雕琢。強行攫取,反而不美。但狄仁杰這三個字,連同其今日在鄉(xiāng)塾之中展現(xiàn)的風采,已如同一點明亮的星火,深深烙印在東方墨的心中,成為他此行“薪火計劃”考察中,最為意外,也最為珍貴的收獲。汾水河畔的這次偶然駐足,仿佛在歷史的暗流中,投下了一顆分量不輕的石子,其未來的漣漪,或許將遠超此刻任何人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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