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鐘聲在宮闕間悠長回蕩,如同一聲疲憊的嘆息。李治摒退了所有隨行的內(nèi)侍與宮人,獨(dú)自一人回到了兩儀殿深處的書房。沉重的冕旒已被取下,隨意擱置在案幾一角,象征著卸下了一部分外在的威儀,卻也仿佛卸下了他強(qiáng)撐的精神。
他在空曠的殿內(nèi)煩躁地踱步,龍紋錦靴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發(fā)出沉悶而孤寂的回響。方才朝堂之上,長孫無忌那看似恭謹(jǐn)、實(shí)則不容置疑的話語,如同無形的枷鎖,一遍遍在他腦中回放。那種被無形之力束縛、有力難施的憋悶感,幾乎讓他窒息。
他猛地停下腳步,走到一個緊鎖的紫檀木匣前,用貼身收藏的鑰匙打開,從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塊觸手溫潤、色如濃墨的玉佩,形制古樸,并無過多雕飾,唯有正面陰刻著一個極小的、若非仔細(xì)辨認(rèn)幾乎無法察覺的“墨”字紋樣。這是當(dāng)年他還是晉王時(shí),于終南山云霧深處,那位青衫人東方墨所贈。
指尖摩挲著冰涼滑潤的玉身,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霧氣氤氳、恍若隔世的午后。東方墨的話語,隔著歲月的煙塵,再次清晰地響起在他耳邊:“保持本心,明辨迷霧。”
“保持本心……明辨迷霧……”李治低聲重復(fù)著這八個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本心?他如今的本心是什么?是做一個勵精圖治、威加海內(nèi)的圣明之君,如同父皇一般。可這重重迷霧又是什么?是朝堂上以舅父為首、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隴集團(tuán),是奏報(bào)中那些語焉不詳卻總能左右戰(zhàn)局的“偵騎”與“向?qū)А保沁@枚墨玉背后所代表的、那個無處不在卻又超然物外的墨羽組織!
他想起父皇李世民。父皇在位時(shí),并非不知墨羽的存在,甚至在某些關(guān)鍵時(shí)刻,還會主動借助其力。那時(shí)父皇的態(tài)度,是一種基于強(qiáng)大自信與掌控力的、近乎平等的利用與合作。父皇仿佛一位高明的弈者,自信能將棋盤內(nèi)外一切力量化為己用,包括墨羽這枚神秘的棋子。為何到了自己這里,這股力量卻成了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成了疑慮與不安的源泉?
武媚溫柔聰慧,曾多次委婉開導(dǎo),言及墨羽志在天下棋局,意在文明薪火相傳,而非覬覦帝王權(quán)柄,甚至暗示其存在對大唐利大于弊。青鸞,他的胞妹,如今更是墨羽核心之人,也曾坦言墨羽所求,乃是超越朝代更迭的文明存續(xù),絕非為了一家一姓之私天下。
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懂?理智上,他清楚墨羽至今所做的一切,至少在明面上,對大唐并無損害,甚至多有助益。然而,情感上,那種無法徹底掌控、甚至連其全貌都無法看清的感覺,如同隱藏在華麗袍服下的荊棘,時(shí)時(shí)刻刻刺痛著他作為帝王的神經(jīng)。
“他們今日能助我破高句麗、擊西突厥,送來這潑天功勞……”李治凝視著手中的墨玉,眼神變得幽深而銳利,“來日,若他們認(rèn)為朕……非是那‘明主’,不符合他們那‘文明存續(xù)’的大計(jì),是否也能如此輕易地,將這助力給予他人?甚至……將這大唐江山,也視作他們棋局上可以撥弄的棋子?”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最陰毒的藤蔓,瘋狂地纏繞住他的心臟,汲取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安全感。他知道這或許是自己身為帝王的多疑,或許是自身威望尚未完全建立的不自信所致。但身處這天下至尊之位,尤其是像他這樣一位尚未完全擺脫父輩光環(huán)與權(quán)臣掣肘的年輕帝王,任何不受控、不可測的力量,都是潛在的、巨大的威脅。
對墨羽那無法言說的忌憚,與對長孫無忌等權(quán)臣掣肘的憤恨,如同兩條毒蛇,交織纏繞,啃噬著他的理智,在他心中形成了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迷霧。這迷霧,并非來自終南山,而是源自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與無力。他手握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墨玉,卻感覺自己仿佛一個被困在迷霧中的旅人,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歸途,唯有那沉重的帝冠,提醒著他必須走下去,獨(dú)自一人,在這無盡的迷霧中掙扎前行。窗外,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卻絲毫照不進(jìn)他心底那片愈發(fā)濃重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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