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兩日功夫,朝廷新頒的《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者拜詔》的旨意,便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在長安城的街巷坊市間激起了層層漣漪。那由官府胥吏在城門、市集等要處高聲宣誦、并張榜公示的敕文,以其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口吻,迅速成為了士人清談、商賈議論乃至尋常百姓茶余飯后的焦點。
在東市一家頗為雅致的茶肆二樓,幾名身著青衫、頭戴儒巾的士子正圍坐一案。清茶氤氳的熱氣,也蒸騰著他們言辭間的激辯。
“妙哉!陛下此詔,真乃匡正人倫、砥礪風(fēng)俗之舉!”一位面容清瘦、目光炯炯的年輕士子撫掌贊嘆,他是國子監(jiān)的生員,素以維護(hù)儒家道統(tǒng)為己任,“沙門出家,割愛辭親,雖云方外,然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此乃天倫根本!焉有受父母跪拜之禮?此非孝道淪喪為何?朝廷明令禁止,正所以尊儒術(shù),重孝悌,使釋門知所進(jìn)退,善莫大焉!”
他對面一位年紀(jì)稍長、氣質(zhì)更為沉靜的士子,則微微蹙眉,持著茶盞沉吟道:“王兄所言,固然有理。孝為百行之源,世俗之禮不可廢。然則,佛門自有其出世法度,僧寶亦為世外福田。父母尊長出于恭敬心而拜,或為求法,或為祈福,未必全無是處。朝廷以此細(xì)微禮節(jié)立法干預(yù),是否……有過苛之嫌?恐令沙門離心,亦失陛下寬仁之德?!?/p>
那王姓士子立刻反駁:“李兄此言差矣!禮者,天地之序也。若縱容沙門超然于倫常之上,今日受父母拜,明日豈非欲受君王拜?長此以往,綱常何在?朝廷此舉,正是防微杜漸,確立世俗倫理之絕對優(yōu)先。此非苛政,實乃維系世道人心之必需!”
一旁另一位一直靜聽的士子此時插言,帶著幾分現(xiàn)實的考量:“二位不必爭執(zhí)。依我看,此詔用意深遠(yuǎn)。近年來,佛寺日廣,僧尼日眾,其中不乏倚仗朝廷優(yōu)容、信徒供養(yǎng)而驕矜自恃者,于民間亦偶有爭田奪產(chǎn)、規(guī)避賦役之事。陛下與皇后殿下頒此詔令,亦是敲山震虎,令釋門知曉,雖受尊崇,卻不可逾越世俗禮法之界限。此乃帝王馭世之術(shù)也?!?/p>
他們的爭論,僅僅是長安士林的一個縮影。在更多的場合,支持此詔的聲音顯然占據(jù)了上風(fēng),儒家倫理的捍衛(wèi)者們將此視為一次重要的勝利。
而在西市更為喧鬧的街角,幾個剛從貨棧出來的綢緞商人,一邊看著官府的告示,一邊也在閑談。
“嘿,這下好了!我那婆娘前日還非要去寺里拜她那出了家的堂弟,說是得了羅漢果位,受得起長輩一拜。我就說嘛,侄子就是侄子,當(dāng)了和尚就能讓姑母磕頭了?沒這個道理!”一個滿面紅光的胖商人咧著嘴笑道。
旁邊一個精瘦的同行卻撇撇嘴:“話也不能這么說。人家高僧是有道行的,拜一拜沾點福氣,求個平安,有啥不行?朝廷連這個也管,真是……”
“你懂什么!”胖商人打斷他,“規(guī)矩不能亂!今天和尚受爹娘拜,明天是不是道士也能受?這上下尊卑還要不要了?朝廷這詔令,我看挺好,就該這么立規(guī)矩!”
更普通的市井百姓,則大多抱著看熱鬧或是樸素的是非觀。在里坊的井臺邊,幾個提著水桶的婦人也在嘀嘀咕咕。
“聽說了嗎?以后當(dāng)和尚的,不能再讓自己爹娘給他磕頭了!”
“早就該這樣!生了兒子養(yǎng)那么大,出了家就不認(rèn)爹娘了?還要爹娘去拜他?想想都憋屈!”
“可是……拜拜菩薩一樣的師父,不是應(yīng)該的嗎?”
“師父是師父,爹娘是爹娘!兩碼事!朝廷說得在理!”
種種議論,支持、不解、乃至些許的非議,混雜在長安城秋日干燥的空氣里,隨著車馬人流四處傳播。這道旨在確立“世俗倫理高于宗教禮節(jié)”的詔令,如同一陣突如其來的勁風(fēng),不僅拂動了沙門的袈裟,更深刻地攪動了世俗的人心。它清晰地劃下了一條線,宣告即便是在精神信仰的領(lǐng)域,皇權(quán)與儒家綱常,依然擁有最終的界定權(quán)與裁決權(quán)。這“俗世綸音”的重量,遠(yuǎn)比西明寺的鐘聲,更沉重地敲擊在每一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