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除夕。
洛陽紫微宮張燈結彩,盛況空前。巨大的宮燈如同串串明珠,將重重殿宇映照得恍如白晝,積雪在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點。含元殿內,皇家歲末大宴正在進行。編鐘磬鼓,奏響恢宏雅樂;珍饈美饌,陳列于金盤玉盞;宮女宦官,穿梭如織,步履輕盈。宗室親王、公主、外命婦以及文武重臣依序而坐,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派歌舞升平,共慶新歲的盛世景象。
李治端坐于御榻之上,身著赭黃龍袍,頭戴通天冠,雖經(jīng)精心修飾,眉宇間仍難掩一絲揮之不去的倦容,但在如此場合,他必須強打精神,維持著帝王的威儀與親和。武媚坐于其側,鳳冠霞帔,雍容華貴,她面帶得體微笑,偶爾與近席的宗室命婦低聲交談兩句,舉止從容,風姿無雙。帝后二人,在世人眼中,依舊是江山永固、琴瑟和鳴的典范。
宴會行至中段,氣氛愈加熱烈。樂舞稍歇,正是群臣向帝后敬酒祝禱的環(huán)節(jié)。諸王公大臣依次起身,說著吉祥如意的頌詞,殿內一片和樂融融。
然而,就在這祥和的氣氛達到頂點之時,一個身著青色御史臺官服、面容清癯、神色肅然的身影,手持笏板,穩(wěn)步出列,來到了丹墀之下。正是侍御史王義方。他先前曾因諫阻大明宮工程而觸怒過李治,此刻再度出列,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殿內歡愉的聲浪不由得為之一滯。
王義方并未如其他臣工般敬酒祝頌,而是深深一揖,隨即昂首,聲音清朗卻如寒冰投爐,瞬間擊碎了殿內的暖意:
“陛下!皇后娘娘!臣,侍御史王義方,有本啟奏!”
李治眉頭微蹙,心中掠過一絲不悅,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仍維持著風度:“王卿有何事奏來?”
王義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御座上的帝后,最終定格在李治身上,言辭鏗鏘,擲地有聲:
“臣聞,《禮記》有云:‘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又聞,‘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此乃古之圣訓,國之常經(jīng)!”
他話語一出,滿殿皆驚!原本細微的交談聲徹底消失,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向王義方。這可是在除夕國宴之上!他竟敢直指皇后?!
王義方毫無懼色,繼續(xù)慷慨陳詞,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今皇后娘娘,鳳儀天下,母儀萬方,然……然時常參決機務,批閱奏章,乃至過問將帥任免,此非婦人所宜預也!臣非敢不敬皇后,實乃憂心國體有違,綱常失序!長此以往,恐非國家之福,亦非皇后娘娘之福!伏乞陛下明鑒,皇后娘娘深居椒房,頤養(yǎng)圣德,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一番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含元殿的上空!他將“后宮干政”這四個極其敏感的字眼,赤裸裸地拋在了這普天同慶的夜晚,矛頭直指武媚日益擴張的權力!
剎那間,武媚臉上的得體笑容瞬間凍結,如同覆蓋上了一層寒霜。鳳眸之中,銳利如刀的光芒一閃而逝,她握著酒杯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但僅僅是一瞬,她便控制住了外泄的情緒,只是那眼神,已冷得如同殿外的冰雪。她沒有立刻說話,但那陡然降低的氣壓,讓近席之人無不感到脊背生寒。
李治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他既惱怒于王義方在這吉慶時刻口出狂言,掃了他的興致,更震怒于其言辭中對武媚、乃至對他這位默許甚至依賴皇后理政的皇帝的尖銳批評。他感到一種被當眾冒犯的難堪,尤其是這番話,恰恰戳中了他近來心中那隱秘的疑慮與不安。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等待著帝后的反應。是雷霆震怒,還是……
李治胸膛微微起伏,他看了一眼身旁面沉如水的武媚,又看向臺下梗著脖子、一副舍生取義模樣的王義方,心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若嚴懲王義方,難免落下不能納諫、袒護后宮的口實;若順勢敲打武媚……此念剛一升起,便被他壓下,此刻絕非時機,亦非場合。
最終,他猛地一拍御案,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放肆!王義方!除夕佳節(jié),朕與百官同樂,爾竟敢口出狂言,誹謗中宮,擾亂盛宴,該當何罪?!”
他并未就“干政”與否做出任何評判,而是直接給王義方扣上了“擾亂盛宴”、“誹謗中宮”的罪名。
“來人!將王義方革去官職,逐出殿外,交御史臺議處!”
數(shù)名金甲侍衛(wèi)應聲而入,架起依舊昂首挺胸、口中高呼“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的王義方,將其拖出了含元殿。那呼喊聲在寂靜的殿宇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一場風波,似乎被強行壓下。樂聲再起,舞姬重新入場,臣工們強顏歡笑,繼續(xù)飲酒,仿佛方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然而,那被撕開的裂痕,卻已真實地橫亙在了帝后之間,也烙印在了所有在場者的心中。李治端起金杯,飲下一口冰冷的酒液,只覺得滿口苦澀。武媚則端坐如儀,面上重新掛起了無懈可擊的微笑,只是那笑容底下,是翻涌的怒意與更深的警醒。這場除夜盛宴,終究在心驚肉跳與各懷鬼胎中,草草收場。宮闕之外,辭舊迎新的爆竹聲零星響起,卻再也驅不散這紫微宮上空凝聚的沉重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