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遠門外的盛大典禮,是給天下人看的煌煌國事;而江夏王府內最后的辭行,才是剝去所有光環(huán)后,赤裸裸的、錐心刺骨的骨肉分離。
府邸內外早已戒嚴,閑雜人等一律屏退。昔日溫馨繁華的王府,此刻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悲戚籠罩。正廳之內,香案上香煙繚繞,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哀傷。李道宗身著朝服,端坐于主位,面色鐵青,緊抿著嘴唇,那雙慣于握劍揮斥方遒的大手,此刻卻緊緊抓著太師椅的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夫人,文成公主的生母,早已哭成了淚人,由兩名貼身嬤嬤勉強攙扶著,才能站穩(wěn),嗚咽之聲壓抑不住,令人聞之心碎。其他至親眷屬,皆身著素服,垂首立于兩側,默默垂淚。
李蘭心已換下了那身沉重繁復的公主禮服,穿著一身較為輕便但仍不失莊重的宮裝。當她在家人的簇擁下走進正廳時,看到父母這般模樣,一路上強裝的鎮(zhèn)定瞬間土崩瓦解。鼻子一酸,眼眶立刻紅了,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
她快步走到廳堂中央,望著上座的父親和一旁悲痛欲絕的母親,再也抑制不住,“噗通”一聲,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這一跪,飽含了無盡的愧疚、不舍與依戀。
“父親!母親!不孝女蘭心……拜別父親、母親!”她哽咽著,聲音顫抖,俯下身去,行三拜九叩的大禮。額頭觸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
李道宗看著跪在腳下的女兒,那個從小被他捧在手心里呵護的明珠,那個聰慧伶俐、承歡膝下的心肝,如今卻要遠赴萬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此生能否再見,猶未可知。鐵漢柔情,此刻化作滔天的痛楚,沖擊著他的心防。他喉頭劇烈滾動,硬生生將涌到嘴邊的悲聲咽了回去,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女兒,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骨子里。
“心兒……”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起來……起來說話。”
李蘭心卻不肯起身,抬起淚眼模糊的臉,望著父母:“女兒不孝,不能再侍奉雙親左右,反要讓二老為女兒操心勞力,肝腸寸斷……女兒……女兒心如刀割!”說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
李夫人見狀,掙脫嬤嬤的攙扶,撲上前來,一把抱住女兒,母女倆抱頭痛哭?!拔业男膬海∥业膬喊?!那吐蕃苦寒之地,你如何受得住??!娘舍不得你,舍不得你??!”母親的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最原始、最質樸的不舍與擔憂。
李道宗看著相擁而泣的妻女,眼眶也終于濕潤了。他深吸一口氣,強行穩(wěn)住心神,沉聲道:“夫人!莫要如此!心兒此行,乃為國為民,是光耀門楣之大義!我等……當為她感到驕傲!”這話既是在勸慰妻子,更是在告誡自己必須堅強。
他起身,走到女兒面前,親手將她扶起。他的大手溫暖而有力,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靶膬?,”他看著女兒淚痕斑斑的臉,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卻蘊含著千鈞之力,“記住為父的話。此去,你不僅是李家的女兒,更是大唐的文成公主。你的肩上,擔著兩國邦交,擔著萬千黎民的期望。遇事要冷靜,待人要寬和,但心中一定要有桿秤,守住我華夏兒女的氣節(jié)與尊嚴?!?/p>
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面雕刻著簡單的祥云圖案,玉質細膩,一看便知是常年貼身佩戴之物?!斑@是為父隨陛下征戰(zhàn)時常戴之物,你帶在身邊,見玉如見父。無論遇到何種艱難,都要想想長安,想想你的根在這里!”
李蘭心雙手顫抖地接過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上面還殘留著父親的體溫。她重重點頭,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女兒……記住了!定不負父親教誨!”
這時,李蘭心的兄弟姊妹們也紛紛上前,送上臨別的贈言和精心準備的貼身小物——兄長贈她一把精巧的防身匕首,姐姐送她一枚繡著平安符的香囊,幼弟則塞給她一包長安的特產(chǎn)蜜餞……每一樣東西,都承載著濃濃的親情與不舍。
最后的時刻終于還是到了。府外,護送公主鑾駕的禮官已經(jīng)再三催促,時辰已到,不能再耽擱了。
李蘭心最后深深地看了父母一眼,似乎要將他們的容貌永遠烙印在靈魂深處。她猛地轉身,決絕地向府門外走去,不再回頭。她怕一回頭,看到母親哭暈過去的樣子,看到父親強忍悲痛的背影,自己便會失去所有前行的勇氣。
李夫人望著女兒決絕的背影,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哀嚎,幾乎昏厥。李道宗緊緊扶住妻子,虎目含淚,望著女兒消失在照壁之后的方向,那挺得筆直的背脊,終于幾不可察地佝僂了幾分。
府門外,鳳輦華蓋早已等候。李蘭心在女官的攙扶下,踏上鑾駕。在車簾放下的一剎那,她終于允許自己伏在軟墊上,失聲痛哭,肩膀劇烈地顫抖著。肝腸寸斷,淚如雨下,所有的堅強在這一刻徹底崩潰。然而,哭過之后,她緩緩坐起身,用繡帕仔細擦干眼淚,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鑾駕啟動,向著開遠門,向著西方,緩緩行去。身后,是生她養(yǎng)她的家,是肝腸寸斷的至親;前方,是萬里征途,是莫測的未來,更是她必須獨自面對的國家使命。這一別,或許便是永訣。淚水可以流淌,但腳步,必須向前。
喜歡千年一吻請大家收藏:()千年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