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帶來的振奮余波在大明宮上空久久回蕩,如同太液池面被投石激起的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浸染著每一處殿宇樓閣。然而,在帝國權力最核心的麟德殿內,那陣最初的、純粹的喜悅已漸漸沉淀,轉化為一種更為深沉肅穆的氛圍。
午后陽光透過高窗上鑲嵌的明瓦,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斑。李世民并未再處理其他政務,他屏退了左右閑雜人等,只留太子李治在殿內??諝庵刑聪阋琅f,卻似乎混合了更多復雜難言的氣息。
李世民負手立于那幅幾乎覆蓋了整面墻壁的《大唐寰宇圖》前。這幅由無數(shù)能工巧匠耗費心血繪制的巨圖,以濃淡不一的色彩勾勒出帝國的疆域,山川起伏,河流蜿蜒,邊塞雄關如鐵釘般楔入四方。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隴右古道,掠過蔥嶺以西已歸王化的故地,停駐在遼東那片被朱筆重點標注的區(qū)域。
“治兒,”李世民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寂靜,沉穩(wěn)中帶著一絲歷經(jīng)滄桑后的慨然,“你來看?!?/p>
李治聞聲,恭敬地趨步上前,垂手立于父親身側稍后的位置。他今日穿著一襲杏黃色的常服,襯得面容愈發(fā)清俊,只是眉宇間仍帶著幾分屬于這個年紀的、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澀,以及長期居于儲位所形成的謹慎。
李世民伸手指向地圖上的遼東,指尖劃過剛剛被捷報提及的石城、積利等地名,沉聲道:“這一場大捷,固然可喜。我大唐將士用命,方有今日之功。然則……”他話鋒一轉,手指沿著地圖上的邊界緩緩移動,從高句麗移至北方的薛延陀舊地,再向西指向廣袤的西域,“貞觀以來,我輩櫛風沐雨,戡亂四方,所圖者,豈止是一城一地之得失?”
他的聲音不高,卻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敲在李治的心上。“朕記得武德九年,突厥頡利可汗兵臨渭水,逼至便橋,長安震動,那是何等的屈辱與危殆!而后,平東突厥,定吐谷渾,滅高句麗雖未竟全功,亦使其膽寒,直至去歲掃平薛延陀,北疆暫安……這每一寸疆土的開拓,每一次邊患的弭平,背后是無數(shù)忠勇將士的浴血犧牲,是國庫錢糧的巨萬消耗,更是廟堂之上,日日夜夜的殫精竭慮。”
李世民轉過身,深邃的目光落在李治臉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內心?!拔涔﹄m赫,可震爍古今,然刀兵終不可久持。馬上得天下,豈可馬上治之?如今高句麗氣焰再挫,薛延陀已滅,四海之內,烽煙暫息。這正是上天賜予我大唐,也是賜予你的喘息之機。”
他踱回御榻旁,卻并未坐下,而是拿起案頭一份關于河南道春汛的奏疏,輕輕放下?!巴饣忌跃彛瑑日刃杈?。百姓歷經(jīng)戰(zhàn)亂,渴望的是休養(yǎng)生息,是倉廩充實,是律法清明。朕問你,”他的語氣變得格外鄭重,“依你之見,當前朝局,何處最為緊要?未來數(shù)年,這大唐的江山社稷,施政的重心,又當置于何方?”
這是一個宏大而切實的命題。李治感到心臟微微收緊,父皇的目光如同實質,帶著審視與期待。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飛速掠過監(jiān)國以來所閱的奏章,所聽的廷議,以及平日里與東宮屬官、乃至如長孫無忌等重臣討論的種種。
他略作沉吟,組織著語言,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父皇圣慮深遠,兒臣欽佩。確如父皇所言,武功之后,文治當為根本。兒臣淺見,如今首要者,一在‘撫民’?!彼鹧郏抗鈶┣?,“連年征戰(zhàn),雖揚國威,然民力亦有所耗。當繼續(xù)推行均田,鼓勵耕織,輕徭薄賦,使百姓得以蓄積,倉廩得以充實。譬如這河南道春汛,需及時賑濟,減免稅賦,以防小災釀成大患?!?/p>
“其二,在于‘吏治’。”李治繼續(xù)道,“天下之大,非陛下與兒臣所能親治,終需依靠各級官吏。故需嚴明考課,擢升清廉干才,汰黜冗濫貪腐,使政令通達,下情上達。兒臣觀近日御史臺所奏,地方州縣中,仍有欺上瞞下、魚肉鄉(xiāng)里之事,此風不可長?!?/p>
“其三,”他稍頓,語氣更為沉穩(wěn),“在于‘文教’與‘邦交’。內則興儒學,明禮樂,教化百姓,使天下歸心;外則……雖北疆西域暫安,然吐蕃日漸強盛,西突厥余部動向亦需留意。當恩威并施,羈縻與防備并舉,維護來之不易的和平局面,為內政修明爭取更多時日?!?/p>
他引用了魏征當年曾勸諫李世民的話,雖未直言,其意自明:“昔魏鄭公曾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瘍撼家詾?,今日之要,在于固本培元,使‘水’安而‘舟’穩(wěn)。唯有國內大治,方能從容應對四方,使大唐基業(yè),真正如南山之固?!?/p>
李治說完,微微垂下眼簾,等待著父皇的評判。他深知自己的回答或許中規(guī)中矩,未能有驚人之語,但這確實是他基于目前認知所能給出的、最符合“儲君”身份的答案。他提到了撫民、吏治、文教邦交,卻刻意規(guī)避了某些更為敏感的話題,比如那些在捷報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暗流”。
李世民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佩。直到李治言畢,他才緩緩頷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太子能想到這些,已屬不易,至少證明他并非只知享樂的庸碌之輩,而是在努力思考著如何承擔起這副萬里江山的重擔。
“嗯,”李世民淡淡應了一聲,“能知撫民、重吏治、察邦交,可見你平日是用心了。為君者,確當時時以此自省?!?/p>
他沒有更多的褒獎,但這簡單的肯定,已讓李治心中微微一松。然而,李治也敏銳地感覺到,父皇那深邃的目光背后,似乎還藏著未盡之語。這場關于江山的問對,恐怕才剛剛開始,而那真正核心的、關于“明暗”力量的議題,或許即將被擺上臺面。殿內的空氣,仿佛又凝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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