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業(yè)寺坐落于長安城郊外一片松林環(huán)繞的山坳里,遠離塵囂,自成一方天地。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了許久,直到日頭偏西,才終于停在那座看起來古樸甚至有些斑駁的寺門前。沒有巍峨的殿宇,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只有青灰色的磚墻,深褐色的木門,以及門楣上那塊同樣古樸、刻著“感業(yè)寺”三字的匾額。一種混合著香火、陳舊木料和山中清冷潮氣的味道撲面而來,與宮中那繁華精致卻壓抑的氣息截然不同,這里透出的是一種直抵人心的、空寂的寒涼。
早有知客僧尼等候在門前,皆是身著灰色或褐色緇衣,面容平靜,眼神淡漠,仿佛見慣了這般被皇家送來“頤養(yǎng)天年”或是“青燈禮佛”的女子。她們沒有多余的寒暄,只是依著規(guī)矩,引導著這一行神情各異、大多面帶淚痕的新來者進入寺中。
寺內(nèi)庭院深深,古樹參天,陽光被茂密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地面的青苔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梵唱聲從遠處的大殿隱隱傳來,悠遠而空靈,更襯得這方天地靜得讓人心慌。武媚低著頭,跟在隊伍末尾,沉默地走過一道道門檻,穿過一座座殿堂。她能感覺到同來的宮人那無法抑制的、低低的抽噎和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但她自己,卻奇異地陷入了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蛟S,是接連的打擊已經(jīng)耗盡了她的情緒,又或許,是這寺院本身那股強大的、不容置疑的規(guī)則力量,讓她生不出反抗的念頭。
她們被引至一處僻靜的凈室,進行出家前最后的準備。沐浴,更衣。溫熱的水流沖刷著身體,卻帶不走心底的寒意。換上寺中準備的、粗糙的灰色棉布內(nèi)衣,外面再套上那件標志著與紅塵徹底割裂的緇衣。布料粗糲,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陌生的、令人不適的觸感。腰間系上同色的絲絳,最后,戴上一頂同樣灰撲撲的僧帽,暫時遮掩住尚且存留的青絲。
當她們被引至大雄寶殿時,殿內(nèi)燭火通明,香煙繚繞。高大的佛像低垂著眼眸,慈悲而淡漠地俯視著眾生。寺中住持,一位年邁的女尼,手持剃刀,立于佛前,神情肅穆。兩側是執(zhí)事僧尼,手持法器,低聲誦唱著聽不懂的經(jīng)文,那聲音匯成一股無形的洪流,沖擊著每一個初入此門者的心防。
儀式開始了。一個個名字被唱到,一個個女子顫抖著上前,跪在冰冷的蒲團上。當剃刀貼上頭皮,伴隨著細微的“噌噌”聲,一縷縷或烏黑、或保養(yǎng)得宜的青絲,無聲地飄落在地。每一次落發(fā),都伴隨著一聲壓抑不住的啜泣,或是一陣無法自控的顫抖。那不僅僅是頭發(fā)的脫落,是容顏的損毀,更是與過往一切身份、情感、乃至作為女子的部分特征的徹底決絕。
“武媚。”
輪到她了。
她的心猛地一緊,隨即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她穩(wěn)步上前,在那蒲團上跪下,挺直了脊背,卻垂下了眼瞼。她能感覺到住持那審視的、帶著些許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或許是因為她過于平靜,與旁人截然不同。
冰冷的剃刀,帶著金屬特有的寒意,貼上了她的后頸,然后緩緩上移,貼住了頭皮。
那一瞬間,武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閉上了眼睛。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許多畫面——少女時在利州江畔的爛漫,初入宮廷時的新奇與忐忑,得到才人封號時那短暫的欣喜,深宮之中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晚,還有……東方墨在江畔贈玉時那鄭重的眼神,以及他許下的那句如今看來遙不可及、甚至可能早已被遺忘的“千年之約”。墨玉貼身佩戴著,隔著粗糙的衣物,傳來一絲微弱卻頑固的暖意,與頭頂剃刀的冰冷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常守本心,得見真章?!?/p>
那八個字,在此刻聽來,竟像是一種無言的諷刺。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在這皇權與佛法的雙重碾壓下,本心又值幾何?
“噌……”
第一縷頭發(fā)落下,輕飄飄的,卻像是有千斤重,砸在她的心上。
“噌……噌……”
越來越多的青絲脫離了她的身體,飄落在地,堆積在腳邊。一種前所未有的脆弱感和裸露感席卷了她。她感到自己正在被一層層剝?nèi)ニ袑儆凇拔涿摹钡挠∮?,正在被強行塑造成一個全新的、陌生的、名為“比丘尼”的空殼。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只是那交疊放在膝上的雙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死死攥著,泛出青白色。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頭皮暴露在空氣中的微涼,感覺到失去頭發(fā)保護后,脖頸和后腦傳來的那種異樣的空蕩。
當最后一縷發(fā)絲落下,住持收回剃刀,低聲念了一句佛號。兩側的誦經(jīng)聲似乎也達到了一個高潮。
武媚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上那堆屬于她的、已然失去生命光澤的青絲。然后,她抬起頭,望向佛前那光滑如鏡的銅盆水面。倒影中,是一個光潔的頭顱,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以及一雙深不見底、仿佛吞噬了所有光亮的眼眸。
那里面,再也找不到昔日武才人的半點影子。只有一片荒蕪的、冰冷的沉寂。
她默默地,對著佛像,叩首下去。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傳來清晰的痛感。
這一拜,拜別的是紅塵,是過往,是那個曾經(jīng)懷揣過微弱希望、最終卻徹底幻滅的武媚。
起身時,她下意識地抬手,隔著衣物,輕輕按在了胸前那塊墨玉所在的位置。那堅硬的觸感,是此刻她與那個已然遙遠的、屬于“武媚”的過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聯(lián)系。她將它悄悄取下,指尖摩挲著那溫潤的玉質(zhì)和其上深刻的字痕,然后,以一種近乎決絕的隱秘動作,將其深深塞入了緇衣內(nèi)里一個不起眼的褶皺深處,緊緊系牢。
從此,她不再是武媚。她是感業(yè)寺中,一個沒有過去,也看不到未來的普通女尼。青絲委地,心字成灰。唯有那貼身藏匿的墨玉,如同一點不肯徹底熄滅的余燼,深埋在冰冷的灰燼之下,無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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