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衫人——東方墨一語道破李治身份,語氣卻平淡如常,仿佛只是提及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他并未行禮,只是微微側(cè)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方向竟是那處半塌的石亭。
李治心中驚疑更甚。此人不僅氣質(zhì)超絕,竟還能一眼看穿自己刻意低調(diào)的裝扮與身份?他究竟是誰?是敵是友?然而,對方那坦然平靜的目光,以及這周身縈繞的、與世無爭的超然氣度,奇異地消解了他大半的戒心。那是一種超越身份地位的、純粹人格魅力帶來的吸引力。
李治略一沉吟,終究是那份強(qiáng)烈的好奇與莫名的親近感占了上風(fēng)。他示意遠(yuǎn)處緊張觀望的內(nèi)侍不必上前,自己則舉步,隨著東方墨走向那殘破的石亭。
亭內(nèi)雖荒敗,卻有一角尚可避風(fēng),一方石桌尚且完好。東方墨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套極其簡樸的陶制茶具——一只黝黑的鐵釜,兩只素色的陶盞,一小囊清水,還有一包用桑麻紙包裹著的、看不出種類的干枯茶葉。
他動作行云流水,絲毫不因環(huán)境的簡陋或面對皇子的身份而有半分局促。引火折點(diǎn)燃一小堆早已備好的枯枝,將鐵釜架其上,注水。不過片刻,釜中泉水便發(fā)出輕微的嘶鳴,水汽裊裊升起,在這清冷的山間帶來一絲人間煙火的暖意。
“山野之地,無甚好茶,唯有幾片自采自制的野茶,粗陋得很,殿下若不嫌棄,可暖一暖身?!睎|方墨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些看似其貌不揚(yáng)的茶葉投入已然滾沸的水中。
頓時,一股奇異的茶香彌漫開來。那并非宮中御用的龍鳳團(tuán)茶那般醇厚馥郁,而是一種極其清冽、帶著山野草木精華的冷香,似松針,似蘭芷,又似雪后初霽的空氣,聞之令人精神一振,胸中濁氣為之一清。
李治不由贊道:“好特別的茶香?!?/p>
東方墨將斟滿茶湯的陶盞推至李治面前,淡笑道:“天地造化,鐘靈毓秀,山野之物,自有其真味。如同這人世,錦繡膏粱固然好,粗茶淡飯亦能養(yǎng)人,關(guān)鍵在于是否合乎本心,是否能品出其真意?!?/p>
茶湯色澤清亮,近乎琥珀,映著從亭角漏下的天光。李治捧起陶盞,溫度透過粗陶熨帖著微涼的指尖。他輕呷一口,初時微澀,旋即一股難以言喻的清甘自舌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整個身心都被這山野靈氣洗滌了一遍,連日來的疲憊與郁結(jié)竟消散大半。
“好茶!”李治由衷贊嘆,放下茶盞,目光灼灼地看向東方墨,“先生真乃妙人。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何以獨(dú)居于此?”
“山野之人,名號不足掛齒?!睎|方墨為自己也斟了一盞,語氣依舊平淡,“游歷至此,見南山氣象萬千,心有所感,故而盤桓數(shù)日,觀云聽松,偶有所得罷了?!彼擅畋荛_了直接回答,反而將問題引向了更廣闊的層面,“倒是殿下,身居九重,今日得閑深入此山,可是覺得此處風(fēng)光與那宮闕景致大有不同?”
李治被他引開了話題,也不糾結(jié)于名姓,聞言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投向亭外翻涌的云海:“確實(shí)不同。宮闕雖恢弘,卻如精工雕琢的牢籠,規(guī)矩方圓,一步不敢行差踏錯。而此處……天地浩渺,自然生動,令人心曠神怡,仿佛……仿佛呼吸都自由了許多?!彼哉Z中不自覺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向往與悵惘。
東方墨頷首:“殿下此言,已得自然三分真趣。然則,宮闕之規(guī),乃人造之序;山川之象,乃天成之道。二者看似相悖,實(shí)則皆為人世之鏡。殿下可知,為何歷代賢君,常需出巡天下,體察民情?而非深居宮禁,僅憑奏疏治國?”
李治思索片刻,答道:“自是因紙上得來終覺淺,需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方能知民間疾苦,政令得失。”
“不錯?!睎|方墨目光清亮,“然更深一層,乃是因這天地自然、市井民間,蘊(yùn)藏著最本源的生息之道與人心向背。宮闕之規(guī),是為了維持秩序;而真正的大秩序,卻需順應(yīng)這天地生息與人心所向。若只固守宮闕方圓,無異于舍本逐末,縱有良法美意,亦可能變成苛政擾民。就如同……”
他隨手一指亭外一株從巖石縫隙中頑強(qiáng)生長出來的松樹:“……若只因其未能生長于沃土平壤,便斥其不合規(guī)矩,欲將其斫去,豈非可笑?反之,若能見其于逆境中頑強(qiáng)生存之美,悟其因地制宜之智,或于治國理政,另有一番啟發(f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