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八年,深秋。
隴右道,鄯州城外,唐軍大營連綿如山,旌旗在凜冽的朔風中獵獵作響,卻掩不住一股壓抑的沉悶之氣。中軍帳內,爐火熊熊,卻驅不散幾位高級將領眉宇間的凝重。主位上的行軍大總管、英國公李積,須發(fā)已染霜雪,一雙鷹目凝視著面前巨大的沙盤,沙盤上山川縱橫,代表敵我雙方的小旗犬牙交錯,焦點始終膠著在赤嶺、石堡城一帶的險峻山隘。
“報——!”一名斥候風塵仆仆沖入帳內,單膝跪地,聲音沙啞,“大總管,吐蕃大將論欽陵親率主力,于昨日再次強攻石堡城外圍隘口,我軍雖拼死擊退,但傷亡頗重。敵軍退而不亂,依仗地勢,于十里外重新扎營,似有長期圍困之意?!?/p>
李積面無表情,揮了揮手,斥候退下。他環(huán)視帳下諸將:“諸位都聽到了?論欽陵此人,用兵如鬼,深得吐蕃贊普信任。他避我鋒芒,不與我軍平原決戰(zhàn),專挑這崇山峻嶺,利用其兵卒擅攀爬、耐高寒的優(yōu)勢,步步為營。我軍補給線長,深入高原,士卒多有不適。如此消耗下去,縱有百萬糧草,亦難填這無底之洞?!?/p>
一位性情火爆的副將忍不住捶了一下案幾:“大總管!末將愿請精兵三萬,迂回側擊,哪怕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好過在此干耗!”
另一員老成持重的將領搖頭道:“不可沖動。地形不利,迂回之路皆在敵軍監(jiān)視之下,極易中伏。論欽陵巴不得我軍分兵出擊?!?/p>
帳內陷入沉默,只有爐火噼啪作響。戰(zhàn)事自春季爆發(fā)以來,初期因蕭家內應被拔除,唐軍穩(wěn)住陣腳,甚至一度反推。但論欽陵迅速調整策略,將戰(zhàn)爭拖入了高原山地的消耗戰(zhàn)。唐軍空有強大的府兵和精良裝備,卻像巨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反而被對方不斷以小股部隊襲擾、切斷糧道,疲于奔命。僵局,對國力正處于上升期但遠未到鼎盛的大唐而言,是一種緩慢的放血。
千里之外,長安,兩儀殿。
秋雨敲打著窗欞,殿內氣氛比隴右的軍營更加沉悶。李世民端坐御榻,面前龍案上堆放的,是李積發(fā)來的最新軍報以及戶部呈送的糧秣消耗統(tǒng)計。數(shù)字觸目驚心。
“眾卿,”李世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李積將軍奏報,前線依舊僵持。論欽陵據(jù)險而守,我軍進退維谷。增兵,則后勤壓力倍增,且高原苦寒,非久戰(zhàn)之地;撤兵,則前功盡棄,吐蕃氣焰更熾,隴右恐無寧日。戰(zhàn)不能速勝,和則恐示弱,如之奈何?”
朝堂之上,爭議再起。主戰(zhàn)派以部分武將和激進文臣為首,主張從河西、朔方調兵,不惜代價發(fā)動一場大規(guī)模決戰(zhàn),畢其功于一役,“揚大唐天威于雪域”。主和派則多為慮及民生的文官,認為勞師遠征,耗費巨大,不如暫且忍耐,加強邊防,遣能言善辯之士前往邏些(拉薩),試探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的真實意圖,或可許以金帛,換取邊境暫安。
雙方引經(jīng)據(jù)典,爭論不休,卻都拿不出能打破眼前僵局的切實良策。李世民聽著這些或激昂或謹慎的言論,眉頭越鎖越緊。他何嘗不想一戰(zhàn)定乾坤?但作為統(tǒng)帥過千軍萬馬的帝王,他深知地理劣勢非勇氣可完全彌補。他也考慮過議和,但深知在未取得明顯軍事優(yōu)勢下的和談,無異于城下之盟,后患無窮。
就在爭論漸趨激烈之時,一個清朗而帶著幾分稚嫩,卻又異常堅定的聲音響起:
“父皇,兒臣有奏?!?/p>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晉王李治從班列中走出,躬身施禮。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位日漸成長的儲君身上。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旋即恢復平靜:“治兒,你有何見解?”
李治深吸一口氣,顯然有些緊張,但目光清澈,言語清晰:“兒臣連日研讀兵書史冊,又聆聽各位大人高見,以為當前僵局,皆因我大唐欲以己之長,攻敵之短,而敵亦以彼之長,克我之短。高原山地,確非我騎兵馳騁之所,然吐蕃仰仗天險,其國內亦非鐵板一塊?!?/p>
他頓了頓,見父皇并未打斷,便鼓起勇氣繼續(xù)說道:“兒臣聽聞,吐蕃贊普雖雄才大略,但其下各部族首領各有盤算。論欽陵雖得重用,然其家族勢力坐大,豈能無遭人嫉恨者?且吐蕃后勤,多賴牛羊馱運,其路遠且險,亦非無懈可擊。”
“故兒臣愚見,或可嘗試‘剿撫并用,奇正相生’之策?!崩钪蔚穆曇糁饾u沉穩(wěn),“正面戰(zhàn)場,仍由李積大將軍穩(wěn)扎穩(wěn)打,固守要隘,不時以小股精銳襲擾其糧道,令其不得安寧,此為‘正兵’、‘剿’之一面。同時,或可秘密派遣精明強干之士,攜重金、許利好,潛入吐蕃,并非直往邏些,而是接觸那些與論欽陵或有齟齬的貴族、部落,乃至有影響力的僧人,施以離間、分化、拉攏之術。若能使吐蕃內部生亂,或至少令其前線將帥心存疑慮,則論欽陵必不能專心用兵,此為‘奇兵’、‘撫’之一面。如此,或可覓得破局之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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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說完,再次躬身,等待父皇和眾臣的反應。朝堂上一片寂靜。這番言論,超出了單純的戰(zhàn)或和,展現(xiàn)了一種更具戰(zhàn)略眼光的思考。雖然略顯理想化,操作起來難度極大,但無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不少大臣面露思索之色,連一向嚴肅的長孫無忌,也微微頷首。
李世民看著兒子,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欣慰,有驚訝,也有一絲擔憂。欣慰于李治的成長和獨立思考能力;驚訝于他竟能想到如此深遠的策略;擔憂則在于,此計過于行險,執(zhí)行者若非大智大勇之輩,極易弄巧成拙。
“治兒之議,頗有見地?!崩钍烂窬従忛_口,既未完全肯定,也未否定,“然,遣使離間,人選至關緊要,且需絕密進行。此事……容朕細思?!?/p>
朝會就在這種略帶希望卻又更加復雜的氛圍中結束。所有人都明白,打破僵局需要非常之法,但這非常之法,也意味著極大的風險。
而在長安西市那間不起眼的茶館密室內,東方墨指尖捻著一枚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一角。他面前鋪開的,正是與兩儀殿內幾乎同步的邊境軍報和朝議概要。
“僵局……離間……”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李治此子,倒是點出了關鍵。然,朝廷遣使,規(guī)矩繁多,易露行跡,且未必能接觸到核心人物。”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墻壁,望向了遙遠的西南方,那片雪域高原。
“看來,這‘千里單騎’之行,勢在必行了。不過,目標并非那些搖擺的部落貴族……”他的眼神銳利起來,“要見,就見能真正做主的人。論欽陵……或者,更高處?!?/p>
棋局之上,一顆白子,似乎已悄然離盤,欲往那萬里之外的龍?zhí)痘⒀ǘ?。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遠超朝堂想象的個人冒險,即將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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