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弦音未絕,另一幅更為鮮活的畫卷便在李治腦海中徐徐展開。那是月余前的一個午后,春寒料峭,他因著一樁棘手的漕運事務,心中煩悶難以排遣,信步走入東宮后苑僻靜處散心。
穿過幾道月洞門,行至臨近掖庭宮墻的一處回廊。廊外幾株老杏樹初綻淡粉,卻在料峭風中瑟縮不已,零落的花瓣沾濕在青石板上,頗有幾分凄清。他正凝神于政務難題,忽聞前方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抬首望去,只見回廊拐角處,一個身著素淡宮裝的女子正緩步走來。春風拂過,撩起她額前幾縷碎發(fā),也吹動了她略顯寬大的裙裾,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是武媚。
李治的腳步倏然頓住。他已有許久未曾這般近距離見過她。她手中捧著一卷書冊,似是剛從某處歸來。與記憶中相比,她面上少了幾分血色,下頜也尖俏了些,但脊背挺得筆直,步履從容,不見絲毫困頓萎靡之態(tài)。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清澈如昔,卻仿佛被時光和境遇打磨得更加深邃內(nèi)斂,此刻因這突如其來的相遇而掠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沉靜。
她停下腳步,依禮微微屈膝,聲音平和如涓涓細流:“妾身參見太子殿下?!?/p>
李治一時竟忘了回應。目光落在她捧著書卷的手上,指節(jié)纖細,卻穩(wěn)穩(wěn)地托著那卷書,如同托著某種不肯放下的堅持。他心頭百味雜陳,朝務的煩擾、對“墨羽”的忌憚、身為儲君的桎梏,此刻都化作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哽在喉間。他想問些什么,想知道她在這清冷角落如何度日,想知道那卷是什么書,更想驅(qū)散籠罩在她周身的、揮之不去的孤寂。
“免禮?!彼K于開口,聲音比預想中更為低沉,“春日風寒,怎在此處停留?”
武媚直起身,目光微垂,落在廊外沾濕的杏花瓣上,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回殿下,不過是隨意走走。春光難得,雖有些清寒,卻也讓人清醒。”
她沒有訴苦,沒有提及任何處境艱難,反而將這寒意說成是“清醒”。李治望著她沉靜的側(cè)影,看著她在這料峭春寒中依舊保持著那份獨特的從容,心中那股因政務而生的焦躁竟奇異地平息了幾分。她就像這廊外經(jīng)冬的杏樹,縱然環(huán)境清冷,依舊在積蓄力量,等待綻放的時機。
他注意到她手中的書冊似乎是一本《史記》,書脊已有磨損,顯然時常翻閱。一個身處逆境的女子,竟還在讀這樣的書……李治心中一動,某種難以言喻的欣賞與憐惜交織著涌起。他幾乎想走近一步,與她探討幾句書中見解,如同很久以前那般。
然而,腳步剛有微動,理智便如冰水澆下。他是太子,她是先帝才人。這短短數(shù)步的距離,隔著不可逾越的禮法與宮規(guī)。任何逾越的言行,都可能給她帶來滅頂之災。他只能將那份瞬間涌起的沖動死死壓下。
“讀書明理,總是好的?!彼罱K只是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克制的溫和,“保重身子?!?/p>
武媚再次屈膝,姿態(tài)恭謹:“謝殿下關懷,殿下亦請珍重。”
李治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想將這幅春寒廊下圖刻入心底,然后毅然轉(zhuǎn)身離去。步履看似沉穩(wěn),心中卻波瀾未平。她的堅韌,她的沉靜,如同一道微光,照進了他彼時被政務陰云籠罩的心扉,帶來片刻的寧靜與難以言說的慰藉。
可他并不知道,這回廊短暫的一面,他凝視的目光,他語氣中那絲未能完全掩飾的異樣,早已如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傳到了立政殿那位心思縝密的太子妃耳中。他更不知道,自己這無意間流露的片刻溫情,將成為投向武媚的又一道催命符,讓那本就密布的羅網(wǎng),收得更緊,鎖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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