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妝既畢,王皇后換上了一身更為素雅莊重的宮裝,摒去了往日的繁復(fù)珠翠,只簪了幾支簡單的玉簪,帶著兩名貼身女官,再次踏著未及清掃的積雪,走向兩儀殿。這一次,她的腳步不再猶疑,面容雖仍有倦色,眼底深處卻燃著一簇冷靜而決絕的火焰。
殿內(nèi),李治已然起身,正坐在案后,神色比昨夜清醒些許,但眉宇間的沉郁與疲憊,卻如同殿外陰霾的天空,揮之不去。他正對著一份關(guān)于漕運事務(wù)的奏疏出神,朱筆提起,卻久久未能落下。見王皇后進來,他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歸于平淡,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畢竟,昨日蓬萊殿那一場風(fēng)波,余燼未冷。
“皇后有事?”他的聲音有些干澀,目光并未離開奏疏,仿佛那上面有解不開的難題。
王皇后依禮參拜后,并未如往常般先說些宮闈瑣事或請安問膳的套話。她起身,目光平靜地迎向李治,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wěn)力度:
“臣妾見陛下連日來憂思過甚,眉宇不展,心中實在難安。朝政固然繁巨,然龍體乃國之根本,若因勞心過度損傷圣躬,豈非臣等之罪,萬民之失?”
李治抬眼看了看她,似乎有些意外她今日的開場白,淡淡道:“朕無妨,國事為重?!?/p>
王皇后卻上前一步,目光掃過御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疏,以及被李治下意識放在手邊的那卷《金剛經(jīng)》,語氣愈發(fā)懇切:“陛下勤政,臣妾豈不知?只是,弦繃得太緊,亦有斷裂之虞。臣妾愚見,陛下或需暫且拋開這些紛繁瑣務(wù),尋一處清靜之地,讓心神得以舒緩片刻?!?/p>
她微微停頓,觀察著李治的反應(yīng),見他并未立刻反駁,只是目光微動,便繼續(xù)緩緩說道:“臣妾想起,前次陛下親往感業(yè)寺祈福,歸來后雖政務(wù)依舊,但眉宇間似舒展了些許。那佛門凈地,鐘聲悠遠,檀香寧神,或正是暫時滌蕩煩憂、靜養(yǎng)心性的好去處。陛下不妨……再去小坐片刻,不為祈福,只為……讓心靜一靜。”
“感業(yè)寺”三字一出,李治握著朱筆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直直射向王皇后,帶著難以置信的驚詫與審視!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嫉妒、試探、或是陰謀的痕跡。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一片近乎悲涼的平靜,以及在那平靜之下,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她沒有躲閃他的目光,就那么坦然地看著他,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最簡單不過的事實,一個……對他身心有益的提議。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殿內(nèi)只剩下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以及窗外雪花撲簌簌落在窗欞上的細碎聲響。
李治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瞬間明白了!王皇后豈會不知感業(yè)寺中住著誰?她此舉,絕非僅僅是勸他去靜心!她是在……是在親手為他鋪路,為他創(chuàng)造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再去見那個人的機會!她為何要這么做?是為了對抗日益囂張的蕭淑妃?是為了挽回她搖搖欲墜的后位?還是……她真的看懂了他的孤獨與渴望?
無數(shù)的念頭在他腦中飛轉(zhuǎn),震驚、疑惑、甚至一絲被看穿心思的狼狽,交織在一起。他看著皇后那明顯憔悴卻強撐鎮(zhèn)定的面容,看著她眼底那抹與往日的溫順恭謹截然不同的、近乎破碎的冷靜,忽然間,什么都明白了。這是一種交換,一種妥協(xié),一種在絕境中,皇后能想出的、最大膽也最無奈的破局之法。
他久久沒有言語,只是深深地看著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位結(jié)發(fā)妻子。
一陣穿堂風(fēng)過,吹動了虛掩的窗扉,也吹動了御案上那卷《金剛經(jīng)》的紙頁,發(fā)出嘩啦的輕響,在這死寂的殿內(nèi)格外清晰。
良久,李治終是極其緩慢地、幾乎微不可察地,吁出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沉重,帶著一種卸下部分心防的疲憊,也帶著某種塵埃落定般的復(fù)雜情緒。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但那一聲輕嘆,那驟然松弛下來的肩線,以及他重新落回那卷《金剛經(jīng)》上的、變得深沉而復(fù)雜的目光,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禪機,已在不言中暗度。
兩儀殿內(nèi),帝后之間,一種微妙而危險的默契,于這雪落無聲的清晨,悄然達成。
喜歡千年一吻請大家收藏:()千年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