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浸透了濃墨的巨毯,沉重地覆蓋在長安宮城的上空。星月無光,只有宮道兩旁石燈里搖曳的微弱火光,在深沉的黑暗中撕開一道道短暫而昏黃的光痕,映照出巡邏禁軍鐵甲上冰冷的反光和一張張肅穆到近乎凝固的面容。
“皇后扼殺武昭儀之女!”
這十個字所組成的消息,其威力遠超十萬鐵騎的沖鋒,以一種近乎狂暴的速度,隨著晚風,沿著密布宮闈的無形網(wǎng)絡,在宮門下鑰前后那短暫而敏感的時辰里,如同瘟疫般炸開、蔓延。它先是擊穿了立政殿那看似堅固的宮墻,讓被軟禁其中的王皇后在最初的茫然失措后,發(fā)出了凄厲到扭曲的、一遍遍重復“冤枉”的尖叫與哭嚎,那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充滿了絕望與瘋狂,卻穿透不了侍衛(wèi)們用身體和武器構筑的冰冷包圍。繼而,它如同無形的沖擊波,席卷了每一座嬪妃所居的殿閣,蕭淑妃在最初的驚駭過后,是徹骨的寒意與免死狐悲的恐懼,她緊緊抱住自己的兒子,指甲掐入了掌心而不自知;其他妃嬪則緊閉宮門,焚香祈禱,生怕這滔天的禍水有一絲一毫濺到自己身上。
前朝的震蕩,則更為深刻和復雜。
消息傳入太尉府時,長孫無忌正在書房中品茗閱卷。當心腹家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闖入,用顫抖變調的聲音稟報完畢時,他執(zhí)著茶盞的手在空中停頓了足足三息。那盞溫熱的、色澤清亮的茶湯,微微晃動著,映照出他驟然收縮的瞳孔和眉宇間瞬間擰成的深刻溝壑?!斑旬敗泵F的越窯青瓷茶盞終究還是從他指間滑落,在紫檀木地板上摔得粉碎,茶湯四濺,如同潑灑開的心頭瀝血。
他沒有立刻暴怒,也沒有失態(tài)驚呼,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欞,任由夜間的寒風吹拂他花白的須發(fā)。遠處,宮城的方向,在夜色中如同一頭蟄伏的、卻已然被驚醒的巨獸,隱隱傳來一種不安的騷動。他目光深邃如淵,里面沒有對王皇后個人的同情,只有對局勢驟變的精準評估和巨大擔憂。武氏女暴斃,皇后被指為元兇……這背后若是無人推動,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是誰?是那個日益脫離掌控的皇帝外甥?還是那個隱在深宮、手段愈發(fā)狠辣的武昭儀?亦或是……其他潛藏的勢力?此舉,劍指的可不僅僅是皇后,更是皇后背后所代表的,以他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勛貴集團!這是要動搖國本,掀起一場徹底清洗朝堂的腥風血雨!
“備轎!不……備馬!即刻進宮!”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必須立刻面圣,必須阻止陛下在盛怒之下做出無法挽回的決定!
然而,當他與同樣聞訊倉皇趕來的褚遂良等幾位核心重臣疾馳至宮門前時,得到的卻是皇帝口諭:“陛下悲痛過度,龍體欠安,暫不見任何人。諸位相公,請回吧?!?/p>
宮門緊閉,如同帝王冰冷拒絕的心。長孫無忌望著那在夜色中巍然聳立、隔絕內外的玄武門,臉色鐵青,握著韁繩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寒意,攫住了這位權傾朝野多年的太尉。陛下……這是連辯解的機會都不給了嗎?
這一夜,兩儀殿的燈火通明,從未熄滅。勸諫的、喊冤的、請求徹查的、甚至不乏落井下石試探風向的奏疏,如同雪片般被內侍們抱進殿內,堆積在御案之旁,幾乎要將那寬大的龍案淹沒。李治將自己關在殿內,時而能聽到他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和器物摔碎的聲音,時而又是一片死寂,那寂靜比喧囂更令人恐懼。
而在漪瀾殿,則是另一番景象。這里被一種極致的悲傷與脆弱籠罩著。武媚仿佛真的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時而昏厥,時而醒來便抱著那早已冰冷的小小遺體痛哭到再次暈厥,御醫(yī)們進出頻繁,湯藥一碗碗送進去,卻似乎灌不進任何生機。李治在處理政務的間隙,會紅著眼眶過來,緊緊抱住武媚,兩人相擁而泣的畫面,被“無意中”透露出去,更坐實了帝妃二人承受的莫大悲痛,也愈發(fā)襯托出那“兇手”的殘忍與可恨。
整個長安城,無論是勛貴府邸還是官僚機構,都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寂靜與壓抑之下。往日里夜夜笙歌的場所悄然熄了燈火,官員們私下聚集,交換著驚恐的眼神和壓得極低的議論,卻無人敢在公開場合對此事置喙半句??諝庵袕浡环N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每個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著那最終判決的落下,不知道那沉重的鍘刀,下一個會落到誰的頭上。
血色黎明尚未到來,但這漫長而冰冷的夜,已然讓整個大唐的權力中心,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戰(zhàn)栗與寒意。一場由宮闈慘案引發(fā)的政治風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與威力,席卷而來,無人能夠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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