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宮,御書房。
燭火將李治的身影拉得悠長,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隨著火焰的跳躍而微微晃動,一如他此刻難以平靜的心緒。他剛剛結(jié)束了與幾位重臣關(guān)于漕運事務(wù)的商議,殿內(nèi)似乎還殘留著些許屬于俗世政務(wù)的煙火氣。然而,當(dāng)內(nèi)侍無聲地呈上那份來自御史大夫許敬宗的密奏,并悄然退下后,整個空間的氣氛驟然變得凝滯、逼仄起來。
李治沒有立刻翻開那份奏疏。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探入袖中,觸碰到那枚東方墨所贈的墨玉。玉石溫潤的質(zhì)感,帶著一絲奇異的涼意,悄然沁入肌膚,仿佛能稍稍壓制他心底正悄然升騰的躁動與寒意。
他最終還是展開了奏疏。許敬宗的筆跡,一如既往的工整而銳利,字里行間卻透著一股精心編織的陰冷。起初是關(guān)于韋季方、李巢等人“朋黨不法”的尋常彈劾,但行文至中段,筆鋒陡然一轉(zhuǎn),如同毒蛇昂首,直指那位遠在權(quán)力核心之外,卻又仿佛無處不在的陰影——他的舅舅,長孫無忌。
“勾結(jié)”、“怨望”、“窺探禁中”……一個個罪名被巧妙地羅列、關(guān)聯(lián),雖多系風(fēng)聞與推測,缺乏鐵證,但其指向性之明確,用心之狠辣,昭然若揭。
就在李治眉頭緊鎖,目光晦暗不明之際,許敬宗那低沉而帶著某種蠱惑力的聲音,適時地在腦海中響起,仿佛其人正立于御案之側(cè),俯身低語:
“陛下……可還記得,永徽年間,高陽公主與房遺愛?”
這一句,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間在李治心中激起了千層浪。他如何能不記得?那場席卷宗室的腥風(fēng)血雨,那一個個被冠以“謀反”之名慘遭屠戮的皇叔、郡王!而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此刻被彈劾的、他曾經(jīng)無比倚賴的舅舅,長孫無忌!
許敬宗的聲音如同鬼魅,繼續(xù)縈繞:“昔日,幾個失意宗室、一個公主府屬官,便能編織出動搖國本的‘謀反大案’……”他刻意停頓,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然后才緩緩道,聲音更輕,卻更刺入骨髓,“……而今朝,若是一位權(quán)傾朝野數(shù)十載,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且對陛下……嗯,心存怨望的太尉,若有異動,陛下,屆時何人可制?何法可御?”
這番話,精準地刺中了李治內(nèi)心最深處、連他自己都不愿輕易觸碰的隱憂與恐懼。他閉上雙眼,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永徽四年,長孫無忌力主賜死吳王李恪時,自己那無力阻止的懦弱,以及舅舅那看似無奈,實則不容置疑的、帶著壓迫感的嘆息。那時,他是舅舅羽翼下的雛鳥,是必須仰仗其力量的年幼帝王。
一種混雜著舊日屈辱、對權(quán)力旁落的憤懣,以及長久以來被“帝舅”光環(huán)所壓抑的逆反心理,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御案上那枚象征著天下至權(quán)的玉璽。然后,他轉(zhuǎn)頭,望向殿角那座巨大的銅鏡。鏡中映出的,不再是以那個需要仰人鼻息的年輕皇帝,而是一個眼神深沉、下頜緊繃、眉宇間凝聚著不容挑戰(zhàn)的威嚴的成熟帝王。
是啊,時移世易。
當(dāng)年他或許無可奈何,但如今,他才是這大唐江山名義上唯一的主人!舅舅的權(quán)勢,曾經(jīng)是他穩(wěn)固皇位的基石,如今卻已成了橫亙在他乾綱獨斷道路上的最大絆腳石。武媚在一旁的推波助瀾,許敬宗的投其所好,不過是恰好為他提供了拔除這根巨刺的借口與工具。
因果輪回?
李治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復(fù)雜的弧度?;蛟S吧。舅舅當(dāng)年以“謀反”為刃,清除了一切可能威脅他李治皇位的人,穩(wěn)住了他的江山。如今,這柄沾染了太多皇室鮮血的利刃,以幾乎相同的方式,回旋而來,指向了它的舊主。
這不是蒼天有眼,這是權(quán)力場上冷酷無情的自我凈化,是舊時代的陰影,必須為新時代的光芒讓路。
他松開緊握墨玉的手指,那玉石悄然滑回袖中深處。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密奏上,先前所有的猶豫、掙扎,似乎都在這一瞥中,化為了堅定的冰層。
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被權(quán)臣扶持、身不由己的傀儡皇帝。
這一次,他才是那個執(zhí)棋之人。
而舅舅……將成為這盤棋局上,第一顆被果斷舍去的、過于沉重也過于危險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