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內(nèi),熏香裊裊,氣氛卻并非如其表面那般寧和。武媚端坐于鳳座之上,身著常服,并未佩戴繁復的釵環(huán),只一支簡單的玉簪綰住青絲,卻自有一股不容逼視的威儀。她剛剛在此處,單獨接見了倭國正使吉士長丹。
此刻,吉士長丹已然恭敬地退去,殿內(nèi)只余下武媚與她最信任的那位中年尚儀。武媚沒有立刻起身,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鳳座扶手,發(fā)出極有規(guī)律的、細微的“篤篤”聲。她鳳眸微瞇,眸光銳利如冰錐,穿透方才那場看似賓主盡歡、實則暗藏機鋒的會面。
“巧言令色,鮮矣仁?!彼鋈坏吐曇鞒觥墩撜Z》中的一句,唇角泛起一絲冰冷的、帶著嘲意的弧度。
那吉士長丹,言辭何其恭順,姿態(tài)何其卑微。對恢復遣唐使一事,表現(xiàn)得如同久旱盼甘霖的學子;對她這位皇后,更是極盡贊美之能事,甚至隱隱將她與皇帝并尊,言語間流露出一種超越尋常臣子對皇后應有的、近乎對等君主的敬意。
“他是在試探,”武媚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如同在分析一盤棋局,“試探本宮在朝中的分量,試探陛下與本宮……是否當真如外界某些傳言那般,已生嫌隙?!?/p>
那倭使看似無意的奉承,提及她“輔佐圣君之功”,提及她“明斷政務”的“美談”,其用心,何其險惡!這絕非簡單的溢美之詞,而是在她與李治之間那已然微妙的關系中,刻意地、小心翼翼地投下的一顆石子,企圖激起更深的波瀾,或者至少,窺探這潭水究竟有多深。
“倭人狡詐,貌似恭順,實則包藏禍心?!蔽涿膶γC立一旁的尚儀說道,語氣斬釘截鐵,“其國偏居海島,資源匱乏,向來畏威而不懷德。如今見大唐四處用兵,又聞海外華胥崛起,便覺有機可乘。此番前來,表面是重修舊好,實則是想行那離間之計,妄圖從內(nèi)部攪亂我大唐!”
她看得無比透徹。倭國絕不甘心永遠臣服,他們只是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而眼下,大唐內(nèi)部任何一絲不諧之音,都可能被他們放大、利用。
“去,”武媚吩咐尚儀,聲音低沉而果斷,“傳話給我們在四方館的人,在倭國使團中埋下的暗樁,我要知道他們私下還接觸了哪些人,說了哪些話,尤其是……與東宮,或是與那些對陛下、對本宮近來理政頗有微詞的官員,有無暗中往來?!?/p>
她必須掌握更確切的情報,不能僅憑直覺和對方言辭中的蛛絲馬跡來判斷。
稍晚些時候,武媚前往貞觀殿,與正在批閱奏章的李治提及接見倭使之事。她并未直接說出自己的全部判斷,而是以一種更為委婉、更符合“賢后”身份的語氣提醒道:“大家,倭國使臣言辭雖極盡謙卑,然臣妾觀其神色,聽其言外之意,總覺得……過于刻意。其心恐非全然仰慕王化,陛下還需多加留意才是。尤其要警惕其貌似恭順,實則狡詐之本性,莫要被其表象所惑?!?/p>
她將“離間”的猜測隱去,只點出對方的“狡詐”與“非全然仰慕”,既起到了提醒的作用,又避免顯得自己過于敏感或多疑,更避免直接觸及李治那根關于“后宮干政”的敏感神經(jīng)。
李治聞言,從奏疏中抬起頭,看了武媚一眼,目光有些復雜。他自然也能感覺到倭使的過分恭順有些異樣,但此刻他更傾向于認為這是倭國在見識大唐兵威后的正常反應。他點了點頭,語氣平淡:“朕知道了。蠻夷小邦,翻不起大浪。媚娘不必過于憂心?!?/p>
武媚不再多言,只是垂下眼瞼,心中那份警醒卻愈發(fā)深刻。李治的輕忽,恰恰印證了她的擔憂。倭人這顆棋子,或許微不足道,但在特定的棋局下,卻可能成為攪動風云的關鍵。她必須更加警惕,不僅要防范外敵,更要在這復雜的宮廷內(nèi)外,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看清每一步潛在的危機。昭陽殿內(nèi)的熏香依舊繚繞,卻再也驅(qū)不散武媚心頭那因倭使來訪而蒙上的一層深沉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