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聲聲,滴答著將夜色推向最深沉的子時。承香殿內(nèi),白日里的喧囂與慶賀早已散盡,只余下無邊無際的寂靜與清冷。武媚屏退了所有宮人,獨自一人坐在內(nèi)殿的梳妝臺前。
銅鏡中映出她卸去釵環(huán)后略顯蒼白的面容,以及那雙即使在疲憊中也依舊銳利如初的鳳眸。白日里李治那毫不掩飾的欣喜,那因“人謀”而改的詔書,那觀星臺上仰望流星時滿足的微笑,如同冰冷的針,一根根刺在她的心頭,反復提醒著她那份曾經(jīng)專屬的“守護”已然易主,或者說,升華到了一個她難以掌控、更難以接受的宏大層面。
梳妝臺上,并非只有胭脂水粉。在她手邊,赫然鋪展著一幅較為簡略的遼東輿圖,上面還殘留著今日翻閱時留下的細微指痕。而輿圖之旁,便是那枚她珍藏多年、從不輕易示人的墨玉——與李治袖中那枚幾乎一模一樣,是當年利州江畔,那襲青衣留給她的信物,也是她少女時代最隱秘的寄托與憧憬。
她的目光,在兩件物品之間來回逡巡。輿圖上的山川河流,代表著冰冷的國事與天下;而那枚墨玉,則承載著滾燙的舊日誓言與私密的情感。此刻,這兩者卻以一種極其諷刺的方式并置在一起,彰顯著那個男人從“守護一人”到“守護天下”的轉(zhuǎn)變。
一種混雜著被背叛的刺痛、權(quán)力被分薄的妒忌、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的怒火,在她胸中熾烈地燃燒起來,幾乎要灼穿她慣常維持的冷靜外殼。
驀地,她伸手,從妝匣的暗格中,取出一柄裝飾華麗、卻開了鋒刃的短小金刀。這原是番邦進貢的玩物,刀刃鋒利,可裁紙,可斷發(fā),她一直留在身邊,未曾想此刻派上了用場。
她執(zhí)起金刀,冰冷的刀柄觸感讓她微微一顫,但眼神卻愈發(fā)冰冷堅定。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遼東輿圖上,那個被標注為百濟故地、靠近海岸的區(qū)域——那里,正是此次大捷的關(guān)鍵所在,也無疑是那“匿名箭書”、那精準情報發(fā)揮作用的核心地帶!
仿佛要將那無形的、卻無處不在的干預徹底斬斷,仿佛要將那份從她這里“奪走”的關(guān)注與信賴徹底毀去,她舉起金刀,帶著一股狠厲的決絕,朝著輿圖上那一點墨痕,猛地劃落!
刀鋒破空,帶著細微的尖嘯。
然而,就在那鋒利的刀尖即將觸及絹帛的剎那,她的眼角的余光,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靜靜躺在一旁的那枚墨玉。玉石在燭光下泛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如同那人沉靜的眼眸,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她這失態(tài)的舉動。
“常守本心,得見真章……”
那八個字,如同驚雷般再次在她腦海中炸響。本心?她的本心何時變得如此狹隘,容不得那守護之力惠及他人,哪怕是這整個天下?
刀尖在距離輿圖僅有一發(fā)之距時,陡然凝滯!前沖的力道無處宣泄,導致她的手猛地一偏——
“嗤啦——”
一聲輕響。鋒利的金刀并未落在輿圖上,而是擦著輿圖的邊緣掠過,削向了垂在她胸前的一縷青絲。
幾根斷發(fā),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恰好覆蓋在了那枚溫潤的墨玉之上。烏黑的發(fā)絲與青黑的玉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凄涼的畫面。
武媚怔怔地看著那縷斷發(fā),看著發(fā)絲下若隱若現(xiàn)的墨玉,舉著金刀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顫抖。
片刻的死寂之后,她忽然松開了手。
“哐當”一聲,金刀掉落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而她,卻對著鏡中那個鬢邊散落一絲斷發(fā)、眼神復雜難明的自己,緩緩地、極其突兀地輕笑出聲來。那笑聲初始極低,帶著一絲自嘲,隨即漸漸揚起,卻無半分歡愉,只有無盡的蒼涼與洞悉:
“呵……呵呵……原來如此……原來,你所要守護的,從來就不止一人,而是這……整個天下?”
她終于明白了,或者說,她強迫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那道青衣所代表的,從來就不是她武媚一人的守護神,而是有著更高、更遠、更難以撼動的理念與目標。她曾經(jīng)的寄托,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美麗的誤解。
就在這時,殿外庭院深處的古樹上,一只夜梟發(fā)出了幾聲凄厲而尖銳的啼鳴,聲音穿透靜謐的夜空,突兀地闖入了這彌漫著復雜情緒的殿宇。
仿佛被這啼鳴驚擾,又或是心緒劇烈波動引動了氣息,梳妝臺旁,那架點燃著十八盞燈燭的連枝燈樹,所有的光暈都猛地劇烈晃動了一下,明滅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將整個承香殿拖入徹底的黑暗。
光影搖曳間,武媚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與平靜。那縷斷發(fā)依舊覆在墨玉之上,如同一個被斬斷的過去,也像一個無聲開啟的、充滿未知與算計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