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祭上的那番“微言”,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石子,雖未掀起滔天巨浪,卻在李治心中漾開了持續(xù)的漣漪,也在某些有心人眼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父皇那深沉的審視而非斥責的態(tài)度,給了他一種模糊卻又真實的鼓勵。他開始更勤勉地閱讀奏疏,更細致地觀察朝政,將東方墨的點撥與現(xiàn)實的紛繁政務相互印證,雖仍沉默居多,但眼神中已多了幾分沉靜與篤定。
然而,每每夜深人靜,伏案倦怠之時,他的思緒卻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那日御苑梅林中,那個單薄而孤寂的身影。那雙清澈卻蘊含著無盡心事與不屈光芒的眼睛,總是在他腦海浮現(xiàn),與這宮廷中所有的嬌艷或溫順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揪心又忍不住探尋的魅力。
他知道她處境艱難,甚至知曉她因那莫名的“圣怒”而被遷至掖庭宮最荒僻的角落。這幾日長安連降大雪,酷寒異常,他無法想象,那樣一個女子,在那等破敗冰冷的所在,該如何熬過這漫漫長冬。一種混合著同情、好奇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牽掛的情緒,在他心中滋長。
他并非沖動之人,深知宮規(guī)森嚴,尤其對方正處在風口浪尖,任何不必要的接觸都可能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也于自己聲譽有礙。但那種想要做點什么、哪怕只是確認她是否安好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
終于,在一個雪勢稍歇、月色朦朧的夜晚,李治找到了一個看似自然的由頭。他以“祭后有所思,欲靜心漫步醒神”為由,只帶了最信任的內(nèi)侍王德,提著一盞小小的羊角宮燈,踏著厚厚的積雪,看似隨意地向著御苑靠近掖庭宮的方向走去。
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月光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輝,四周寂靜無聲,唯有靴子踩在雪地上發(fā)出的“咯吱”聲,格外清晰。越往掖庭宮方向走,景致便越發(fā)荒涼,燈火也愈發(fā)稀疏,與太極殿附近的輝煌璀璨宛如兩個世界。
王德心中惴惴,低聲提醒:“殿下,此處偏僻寒冷,不如……”
李治擺了擺手,目光堅定地望向遠處那片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孤寂的建筑群陰影:“無妨,走走便回?!?/p>
他的心其實跳得有些快,既期待又緊張,仿佛要去完成一件極其重要卻又充滿未知的事情。
就在接近那處他曾驚鴻一瞥的廢院時,忽然,前方傳來一陣輕微的、壓抑的咳嗽聲,以及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
李治腳步一頓,示意王德留在原地,自己則放輕腳步,借著月光和雪光,向前望去。
只見那破敗的院門外,一個瘦弱的身影正拿著一把比她還高的破舊掃帚,費力地清理著門前臺階上的積雪。她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洗得發(fā)白的舊宮裝,外面只松松罩了件薄薄的棉坎肩,凍得渾身瑟瑟發(fā)抖,每一次彎腰都顯得異常艱難,那壓抑的咳嗽聲正是從她那里傳來。
正是武媚。
李治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了。他想象中的艱難,遠不及親眼所見的這般沖擊。她竟然在如此寒冷的深夜,還要出來做這些粗重活計?
武媚似乎并未察覺到有人靠近。她專注地清理著積雪,動作緩慢卻堅持,偶爾直起身子喘口氣,望一眼天上那輪被薄云遮掩的冷月,口中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寒風中。她的側臉在月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卻緊繃著,帶著一種不肯向嚴寒和苦難低頭的倔強。
就在這時,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卷起地上的雪沫,撲了她一身。她猛地一個激靈,劇烈地咳嗽起來,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幾乎連掃帚都拿不穩(wěn)。
李治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厚實的、裹著銀狐裘里的錦緞斗篷,在她險些跌倒之前,輕輕披在了她的肩上。
突如其來的重量和溫暖讓武媚駭然一驚,猛地轉過身來,如同受驚的小鹿,眼中充滿了驚恐與戒備。當她看清站在面前、眉頭微蹙、眼神中帶著清晰擔憂的竟是晉王李治時,更是驚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就要跪下行禮,卻被李治虛扶了一下。
“不必多禮?!崩钪蔚穆曇粼诤L中顯得格外溫和,卻也有些干澀,“雪夜寒冷,為何在此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