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踏入漪瀾殿偏殿時,帶來的不僅僅是帝王駕臨的威儀,更有一種試圖驅散這殿內沉疴之氣的、帶著焦慮的關切。他一眼便看到了榻上那個比記憶中又清減了幾分的單薄身影,心頭像是被細密的針扎了一下,泛起綿密的疼。
武媚正強打著精神,聽崔沅低聲稟報著尚服局關于夏衣份例的些許爭議。她聽得專注,甚至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克扣關節(jié),聲音雖然帶著揮之不去的虛弱,條理卻異常清晰。然而,那過分蒼白的臉色,眼下濃重的陰影,以及偶爾因殿外稍大聲響而幾不可察的、如同受驚小獸般的細微顫動,都未能逃過李治的眼睛。
“這些瑣事,交給下頭人去辦便是,何須你如此勞神?”李治揮退了崔沅,走到榻邊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武媚擱在錦被上的手。觸手一片冰涼,讓他眉頭皺得更緊?!笆诌@樣涼,可是殿內冰塊放得太多了?”他環(huán)顧四周,語氣帶著責備,卻又更像是無處著力的心疼。
武媚抬起眼,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那笑容虛弱得像隨時會碎掉:“臣妾不冷,只是……只是覺得心里有些悶?!彼瓜卵劢?,避開他過于擔憂的審視,“六宮事務繁雜,陛下既交給臣妾,臣妾不敢懈怠。”
“朕知你用心?!崩钪螄@了口氣,將她冰涼的手攏在掌心,試圖焐熱,“只是媚娘,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樣……自從……自從孩兒去了之后,你便未曾有一日安寢。再這般下去,莫說處理宮務,便是自己的身子也要拖垮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真切的痛惜,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無法替她分擔這份“喪女之痛”而產生的無力與愧疚。他想起朝堂上,長孫無忌等人雖未再明著反對他處置皇后,但那種無形的壓力,以及要求“徹查”、“慎重”的聲音依舊不絕于耳。這長安城中,暗流涌動,每一口呼吸似乎都帶著算計與壓抑。他看著武媚在這漩渦中心日漸憔悴,心中的憐惜與保護欲便愈發(fā)強烈。
“長安酷熱,于你養(yǎng)病實在不宜?!崩钪纬烈髌蹋坪跸露藳Q心,語氣變得堅決,“朕已決意,三日后,啟駕往萬年宮避暑。你隨朕一同去?!?/p>
萬年宮(即九成宮),位于麟游縣境,乃前隋仁壽宮舊址,本朝修葺后更為此名。那里群山環(huán)抱,林木蔥郁,有醴泉甘冽,殿宇依山傍水而建,是關中著名的清涼勝地。
武媚聞言,眼中掠過一絲微弱的波動。離開長安,離開這座承載了她太多痛苦記憶與血腥算計的宮城,哪怕只是暫時的,也像是一根驟然拋到溺水之人面前的浮木。她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抓住這份短暫的喘息之機。
“陛下……”她抬起頭,眼中水光瀲滟,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柔弱,“臣妾……臣妾只怕給陛下添麻煩。”
“說的什么傻話。”李治見她意動,心中稍慰,語氣也更加柔和,“你是朕的昭儀,是弘兒的母親,何來麻煩之說?萬年宮清涼寧靜,正好讓你靜心休養(yǎng)。宮中事務,暫交由可信之人打理便是?!彼D了頓,補充道,“蕭淑妃,還有幾位皇子公主,以及一些親近的臣工,也會隨行。”
這既是為了顯示恩寵,也是為了平衡,更是將一部分朝廷中樞暫時移出長安,避開那令人窒息的紛爭漩渦。
消息很快傳開,宮內宮外立刻忙碌起來。準備鑾駕,安排隨行人員,調度護衛(wèi)禁軍……龐大的帝國機器為了帝王的這一次避暑,開始高效運轉。
三日后,黎明時分,暑氣尚未完全升騰。龐大的皇家儀仗自朱雀門緩緩而出,旌旗招展,車馬轔轔,綿延數(shù)里。李治與武媚同乘御輦,輦車四角懸掛著驅暑的香囊與冰鑒,試圖在行進中也營造一絲清涼。
武媚靠在柔軟的錦墊上,透過微微晃動的珠簾,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長安街景。那熟悉的、令人壓抑的朱紅宮墻漸漸遠去,她的心中五味雜陳。有暫時逃離的輕微釋然,有對未知前路的隱約不安,更有那深植骨髓、無法隨車馬而遺落的痛苦與罪孽。
車輪碾過官道,揚起細微的塵土。隊伍向著西北方向,朝著那傳說中清涼如秋的萬年宮迤邐而行。身后的長安城,在熾烈的陽光下,依舊如同一座巨大而沉默的熔爐,吞噬著無數(shù)人的野心與生命。而前方,那青山綠水間的離宮,是否能真的成為一方讓心靈得以片刻安寧的凈土?武媚閉上眼,將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湮滅在了輦車沉悶的行進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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