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的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將閻立本與狄仁杰的身影投映在墻壁上,隨著火焰的跳動而微微搖曳。白日里公堂上的喧囂與對峙已然遠去,此刻只剩下兩人相對而坐,幾上清茶微溫,散發(fā)出淡淡的馨香。
閻立本并未身著官服,僅是一襲深色常袍,這讓他少了幾分欽差的威嚴(yán),多了幾分長者與學(xué)者的氣度。他摒退了左右,目光沉靜地落在狄仁杰身上,不再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珍品后的探究與欣賞。
“懷英(狄仁杰的字),”閻立本開口,用了較為親近的稱呼,聲音平和,“鄭氏構(gòu)陷之事,已水落石出。你受委屈了?!?/p>
狄仁杰微微欠身,神色依舊從容:“立本公明察秋毫,使真相大白,下官感激不盡。些許委屈,不足掛齒。只是州郡豪強與胥吏勾結(jié)為害,此風(fēng)若長,非地方之福,百姓之幸?!彼⑽匆蜃陨碓┣醚┒老踩艨瘢炊鴳n心的是更深層的吏治問題。
閻立本眼中贊許之色更濃。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轉(zhuǎn)而問道:“今日堂上,我所問刑名錢谷之事,你皆能引經(jīng)據(jù)典,切中肯綮。然則,為政之道,依你之見,根本何在?”
這不是考核,而是探討,是前輩對后進的提點與考量。
狄仁杰正色道:“回立本公,下官淺見,為政之要,首在‘民為本,法為繩’。民者,國之根基,政之所在??琳陀诨?,縱有嚴(yán)刑峻法,若不能體恤民情,紓解民困,終是舍本逐末。然則,徒有仁心而無規(guī)矩,則上下無序,奸佞橫行。故需以律法為準(zhǔn)繩,不因貴賤而枉法,不因喜怒而濫刑。明法度,公賞罰,方能令行禁止,秩序井然。然法乃死物,人乃活源,執(zhí)法之人,更需心存仁義,明辨是非,于法理人情之間,求其公允。如此,方能使民畏法而不怨官,服判而心不冤?!?/p>
他聲音清朗,言辭懇切,將儒家仁政思想與法家法治精神結(jié)合,并強調(diào)了執(zhí)法者自身品德的重要性,見解深刻而圓融。
閻立本靜靜聽著,不時微微頷首。待狄仁杰言畢,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眼前這年輕人的皮囊,直視其靈魂深處。
“好一個‘民為本,法為繩’,好一個‘心存仁義,明辨是非’!”閻立本慨然道,“如今朝堂地方,多的是揣摩上意、鉆營律法漏洞之徒,或是墨守成規(guī)、不知變通之吏。能如你這般,既通律法精義,又懷恤民之心,且能于實務(wù)中靈活運用者,實屬鳳毛麟角?!?/p>
他停頓片刻,似在回憶日間所見所聞,以及方才這番對答,終于,那句歷史上著名的評價,帶著無比的誠摯與驚嘆,脫口而出:
“昔仲尼有言:‘觀過,斯知仁矣?!彼昧恕墩撜Z》中的句子,意思是觀察一個人所犯的過錯,就可以知道他的仁德是怎樣的?!敖袢沼^懷英之‘過’,無非是剛正不阿,觸怒了地方豪強。而觀懷英之才之學(xué)之心性……”
閻立本站起身,走到狄仁杰面前,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足下可謂海曲之明珠,東南之遺寶!”
海曲之明珠,意指埋沒在沿海之地的璀璨明珠;東南之遺寶,則是說被遺落在東南方向的稀世珍寶。這兩句贊譽,分量極重,充滿了對狄仁杰才能被埋沒的惋惜,以及發(fā)現(xiàn)其價值后的無比珍視。
狄仁杰聞言,縱然心性沉穩(wěn),此刻也不禁動容。他起身,長揖到地:“立本公謬贊,下官愧不敢當(dāng)。唯盡忠職守,不負朝廷與百姓而已?!?/p>
閻立本親手扶起他,臉上露出了連日來第一個真正舒心的笑容:“懷英不必過謙。你的冤屈,不日便將昭雪。鄭萬春等人,構(gòu)陷朝廷命官,必將依律嚴(yán)懲。至于你……”
他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語氣篤定而充滿期許:“汴州之地,池淺難養(yǎng)真龍。本官歸朝之后,定當(dāng)向朝廷力薦,似你這等棟梁之材,豈能久居下僚,湮沒于案牘訟爭之間?當(dāng)有更廣闊的天地,以待施展?!?/p>
燭光下,一老一少,一位是譽滿天下的名臣畫家,一位是初露鋒芒的地方干吏。這一次的會面,這一次的交談,這一次的贊譽,如同一道強光,照進了狄仁杰原本可能局限于汴水的仕途,為他推開了一扇通往帝國更廣闊舞臺的大門。
璞玉,已然被識者發(fā)現(xiàn),其溫潤而凜然的光華,再也無法被塵埃所掩蓋。